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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旅人(141)

清蕙和孩子们排在队伍后面,她抱着阿九,宗瑛替她提着藤条箱。

前面的大嫂提醒清蕙:“跟紧了,看好孩子,马上要登船了。”

人头涌动,摩肩接踵,大家都往一个方向走,离船越来越近,清蕙才真真切切意识到——要离开了。

她学校在这里,同学在这里,朋友在这里,自小熟悉的一切都在这里,她只认识上海。

从她出生起,一切记忆都只有上海作为布景。

歌里唱“洋场十里,好呀好风光,坐汽车,住洋房,比苏州更在天堂上”,可现在上海,再不是天堂。

她转身看向宗瑛,眸光里尽是依依不舍,对宗瑛,更是对上海。

阿九在她怀里安静地睡,阿莱紧紧跟在她身侧,临上船了,宗瑛将藤条箱递给她。

她慨然开口道:“宗小姐,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离开上海。但我现在,真的要走了。”

语声里有无奈,也有深深的留恋。

宗瑛不知要怎样安慰她,清蕙却已经侧头叮嘱身旁的孩子:“阿莱,票拿出来,记得跟紧我。”

她说完便转过身检票登船,最后转头踮脚看一眼宗瑛,隔着七八个人头喊道:“你和三哥哥要保重啊!”

宗瑛只觉有人从她身边挤过去,人群的力量将她不断往前推,但她与这艘即将起航的船无关,也与这个时代无关,她只能逆着人群往回走。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干燥温暖,紧握她冰冷的手指,大拇指指腹压在她指关节上。

宗瑛只看到他背影。

盛清让带着宗瑛走了好长的一段路,远离了码头人群,转过身极目远眺,能看见起航的那艘船,上海低矮的天际线也尽收眼底。

此时盛清让突然想起中学国文课本里的一首诗,是杜甫的,他在那首诗里写道:“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乱离时代,各奔东西,不知哪日才能重逢。

送走所有家人,偌大上海,仿佛只剩他自己。

回去途径静安路上的盛公馆,也只剩紧闭的两扇铁门,和院子里高过围墙的几株法国梧桐——阔叶几乎落尽,尖利枝桠戳着一只红彤彤的落日。

两人回到699公寓时已是傍晚,服务处静悄悄地燃着一支蜡烛,意味着又断电了。

到楼上,发现煤气也不能用,金属龙头里更是拧不出一滴水。

在这种战争局势下,公共服务设施系统崩溃,城市公寓的劣处便体现出来。

借着天边仅存的一丝黯光,宗瑛翻遍橱柜,只寻到一瓶红酒和两盒罐头。

她犹豫片刻,拿了红酒和罐头走到阳台,将它们搁在小桌上,正要回去找开瓶器,盛清让却递了过来。

他同时递来的还有蜡烛与火柴。

宗瑛打开火柴盒,里面只剩下一根火柴。

天幕彻底覆下,“嗤啦”擦燃火柴,宗瑛小心翼翼凑过去点亮烛芯,火苗在夜色中静静烧着,偶有微风,它便晃动。

与此同时,盛清让打开了酒瓶,倒了半杯酒给她。

两张藤椅并排挨着,可俯瞰半个上海,停电的城市陷入黑暗的沉寂,白日里的喧嚷与拥挤、枪声与哭嚎,反而似梦。

宗瑛仰头饮一口酒,沉默半晌说:“我妈妈的案子,还有723隧道案,或许已经有结果了。”

盛清让道:“我前日碰到薛小姐,她同我提过这件事,也问了你的情况,我已如实同她讲了;昨晚还有一位律师找过你,他打到我的手机上,问遗嘱相关的事情,我请他再联系你。”

宗瑛远离那个时代数日,今晚终于要回去迎接一切是是非非。

她将杯中余酒饮尽,楼下传来打锣声,望下去却是黑沉沉一片,看不见半个人影。

“会停电断水很长时间吗?”她忽然问。

“以前没有过,这次不清楚。”盛清让说,“不过若明早八点前仍是这样,我也没机会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水电了。”

“你的意思是——”

“昨天收到紧急通知,明早八点,我要离开上海去办一些事。”

宗瑛一怔,看向盛清让:“去多久?”

盛清让回道:“可能十来天,也可能更久。”他语气里充满不确定,仿佛是去赴一段险途,最后顿了顿看向宗瑛道:“我们也许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见面,也许等你手术结束,我就回来了。”

他讲话时,宗瑛一直看着他。

借着烛光仔细看,才发现他发间多出来的数根白发。

宗瑛忽觉一阵心酸,避开视线,放下空酒杯,手探进口袋摸出一只烟盒。

她决心抽完这盒就不再抽烟,现在皱巴巴的皱巴巴的蓝色烟盒里,只剩了一支烟。

和之前通体漆黑的blackdevil(黑魔鬼)不同的是,这支烟几乎全白,只在蓝色分割线以上印了和平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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