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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旅人(98)

她一张脸被口罩遮去大半,露着的一双眼也辨不出情绪。

气氛僵持片刻,她最终转过身,埋头迅速整理了医药包就要出门。

术后心理疏导不是宗瑛擅长的部分,但临到门口,她突然又停住脚步,短促叹一口气,背对着大哥道:“盛先生,遭遇事故已是既成事实,能做的只有向前看。”

盛清让察觉到她讲这话时,明显是深有体会的语气,仿佛自己也经历过类似的意外。

然他走到她身旁,她却提着医药包先出去了。

只这么稍稍一耽误,外面事态就完全变了个模样。

二姐夫突变强势,抱起孩子就下楼出门,也不求司机,自己坐上汽车驾驶位就要带阿晖去医院,二姐一路吵一路拦,始终没能拦得住。

宗瑛下楼时,怒气十足的汽车鸣笛声响彻了整个公馆。

她杵在楼梯口,敛回视线,低头看过去,楼梯上、客厅地板上,一路零零落落的呕吐物痕迹。

空气一阵滞闷,她转头提醒下楼的盛清让:“小心,不要踩到。”

汽车声远去之后,外面只有稀稀落落的蝉鸣声。

阴天里惨白无力的光,透过彩玻璃映入客厅,在地板上留下死气沉沉的色块。

二姐走进来,还没走几步,突然挨着客厅沙发瘫坐下来。

她闹了这一番,旗袍上盘扣散了两颗,一贯打理服帖的小卷发此时也耷下来几缕,眸光黯淡,是与往日嚣张架势全然不同的狼狈。

突如其来的战事将生活弄得更糟——

夫家的产业几乎全毁于战火,家也沦为战区只能搬回娘家,大哥失了双腿完全像变了个人,清蕙为了那两个来路不明的孩子甚至不惜与自己决裂,丈夫每天不晓得同谁在鬼混,连阿晖也突然病得这样重,这个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跋扈妇人,此刻却瘫坐在地板上,不知所措。

宗瑛打量了一会儿,走到她面前停下来,突然俯身,讲:“伸手。”

二姐不明所以地抬头,看起来像一只被拔光棘刺、失去攻击力量的动物。

宗瑛又重复一遍:“伸手。”

待她机械地伸出手,宗瑛掰开消毒液瓶盖,挤了几毫升消毒液在她掌心:“搓满三分钟,流水冲洗干净。”随后直起身,转向盛清让:“虽然孩子已经送去医院了,但家里的病室也必须消毒处理。”

宗瑛考虑得细致周到,盛清让完完全全地信任她,便安排佣人按照她讲的进行清理、消毒工作。

一众人忙完也到了饭点,外面的阴风好像歇了,宗瑛将抗菌药留下来,并托给姚叔分发到人,算是预防性服药,最后她又叮嘱:“如果公馆里有其他人出现症状,务必立刻去医院,我们还有要紧的事,先走一步。”她说完转向盛清让:“盛先生,走了。”

姚叔说:“先生慢走,宗医生慢走。”

他毕恭毕敬站着,待他们坐上车,直到出租车驶出街道再也看不见,才重新关上了公馆大门。

车内环境相对密闭,宗瑛偏头挨着车窗假寐。

一大早被新希药物临床数据造假的消息吵醒,紧接又遇到盛公馆里突发事件,此刻她额头不停往外渗虚汗,大概是有些发烧。

盛清让这时恍然记起她还没吃早饭,在公文包里摸索半天,只寻到一小包饼干,且饼干已经碎了。

他犹豫要不要给她时,宗瑛忽然坐正,手一伸,拿过饼干袋,指头一捏撕开来,毫不嫌弃地吃了一半,余下递给他:“我不吃独食。”说完又挨向冷硬车窗,阖目养神。

车子里先是安静了片刻,过了会才偶然响起些许包装纸互相碰擦的声音,小心翼翼的,生怕扰到人。

他吃东西几乎没什么声音,宗瑛闭目听着,又听他打开公文包,似乎是取了什么文件出来。

她下意识地微抬眼睑,视线悄无声息落在他手中公文上——

那是一份资源委员会的提案,仍是关于上海工厂迁移内地的经费问题。这一次,提案明确说道目前大批工厂因为资金短缺无法完成内迁,因此请求财政部对重点工厂进行拨款补助,其中甚至包括商务、中华等印刷厂。

宗瑛依稀记得战前那天他们从盛家到迁移委员会,又去虹口送船票,最后在夜深人静返回699公寓的路上,他讲“偌大一个上海,五千家工厂,毁于战火或落入敌手,对实业界都是雪上加霜的打击”时的样子。

她突然问:“你这几个月一直在忙这些事吗?”

盛清让听她乍然发问,先是一愣,立刻又点点头。

宗瑛想了想,又问:“我不是很了解这一部分的历史,想冒昧问一句,现在进展得怎么样了,出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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