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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子(161)

许多年过去,人们似乎都已忘了当年轻率说出口的话,只剩当事人仍记忆深刻,只有当事人还能低头看到划开胸膛的利刃。

许稷喊了他一声,叶子祯有些错愕地回头。许稷收回侍卫递过来的门籍,走出安上门,看他道:“站在风口等不冷吗?”他脸被风吹得仿佛要皱起来,惨白一片,一点血色也没有,只勉强挤出一丝笑:“迎风站才酷啊。”

许稷喊他上了马车,叶子祯就一直窝在侧旁望着外面,将长安城暮色尽收眼底。一路弯弯绕绕,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因是梦里走了无数遭的回家路。

相比之下,许稷就平静得多。公服未换,到李宅时仿佛多了一层铠甲,下车时王夫南说:“我先回务本坊,晚些时候来接你们。”

许稷点点头,径直往里去,身后则跟了个底气不足的叶子祯。

回家情怯,叶子祯手脚冰冷,许稷停步转身,走过去很义气地拽了他一把:“谈公事紧张甚么?”

叶子祯浅叹一口气:“嘉嘉你真好。”

“说甚么胡话,快点走,我们已经迟了。”许稷催他往前,又抓抓他的手给了他一点勇气。

叶子祯眼眶微酸,低头跟着她一路行至中堂。庶仆将门打开,说:“两位请先坐,国老马上就会来的。”

李国老姗姗来迟,虽上了年纪却仍然精神很好。朝官将已经回陇西养老的李国老请来重掌中书,可见朝中真的没甚么人好用了。

许稷与叶子祯都起身与他行了礼,李国老很寻常地说:“坐吧。”

酒菜上桌,许稷、叶子祯与李国老仅隔了一张案的距离,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叶子祯的紧张是难掩的,他对祖父的印象还停留在许多年前。他深知祖父的手腕,他离开长安后不久,那位秘书省正字就被贬边地,后来死在了任上。

三人吃了好一会儿,互不说话。

后来许稷问道:“请问国老今日是有何事要指教晚辈?”

“听说你抄了河南盐监院,钱物交给了一个商户?”李国老直白地开口,又看向叶子祯:“是这位叶五郎吗?”

他没有选择与叶子祯相认,叶子祯心底里一些微妙的希望破灭,却忽然不那么紧张了。

换上叶子祯的身份,他是有底气的。

“正是在下。”他回。

“打算怎么用?总不至于抄了你的钱货入国库吧?”李国老姿态毫不客气,像是当真对待陌生人。

许稷回道:“回国老,下官认为此款可用在扬州城城南的运河维修工事上。盐铁茶利、米谷赋税,都要仰赖运河。而东南运河是转运之根本,但如今扬州的漕运条件却每况愈下,维修迫在眉睫。倘若可行,下官会奏请自筹经费兴运河疏通工事,以改善扬州的漕运条件。”

胸有成竹,一句自筹经费,就合理地将此款用在朝廷工事上,既避开了宦官的反对,又顺便抬高了叶子祯的地位,因名义上这笔钱是叶子祯私人捐给的。

拿了好处又送人情,倒有几分高明。

李国老却道:“扬州那个烂口子,没有几百万缗是填不来的。你这笔钱倘若用完了还不够,之后呢?”

“在下来出!”叶子祯脱口而出。

许稷错愕地看向他,他看起来竟像一个着急在长辈面前表现自己的小孩子。他是巨富没错,但……

叶子祯却浑然不觉:“下官行商,也确觉扬州港如今多有不便利之处,不能再拖下去了。”

“你自己掏钱给朝廷,未必会有什么大回报,明白吗?”

他微微垂眸:“在下……想做些有用的事。”不想被再说成是恶心的怪物,想成为有用的人,想在你们心里有一点点位置。

许稷闻言,手中的杯子转了半圈,抿紧了唇。

“那既然你已有了好想法,就这样办吧。”李国老直接拍了板。

许稷抬首,李国老却是饮了一口酒:“没人说你像一个人吗?”

许稷挺直了脊背,这是她的防御姿态。她以为今晚可以不用触及这个话题,但终究——无可避免。

“有,说年纪轻轻就头发花白,像以前的卫将军。”

李国老转了小半圈杯子:“是吗?似乎是有点像。”

“卫将军算是国老半子,当年卫将军遭害时,国老却未出面说一句话,是为什么呢?”

“说一句话就有用吗?”李国老忽然抬头看她,语气却淡淡:“不要想当然。”

“说一句话,或许……会有转机呢?”她脊背已经略弯,“毕竟卫将军,并不是会投敌叛逃的人啊。”

“他那个古怪脾气,平日对人爱理不理,偏偏又功高盖主,别人一看都觉他傲得很。嫉妒也好、有积怨也罢,倘若有一天,他被指投敌叛逃,多的是投石之人。难道老夫一句话,就能把那些石头都吹上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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