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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有罪时(89)

樊佳也不知道为什么,说完之后,眼眶里泛起了泪。两人一上一下,一明一暗,隔着几米的距离,陈昭辞怔忪望着她,两个人都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他却低头,惨淡笑了:“我……是没有亲手杀过人。可是,我照新闻的样子,处理过刘伊莎的尸体。那感觉,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骨头在我手下,断成一截一截的。拿起来摇,还能听到里头的碎响……你说错了,我和你不是一样的人。这么多年,尽管没有参与其中,可我看着那些自己曾经恨的人,欺负了一个又一个女孩,我却无法克制自己,停不下来……樊玲玲,你是光明正大的人民警察。可我在阴沟里。这一辈子,我都在阴沟里!”

这一刹那,樊佳差点都被他说服了,甚至心生放弃的念头。这样剖白心思的陈昭辞,令她感到一丝恐惧,可也有一丝莫名的苦涩。有个声音在心中对她说:生而为人,不该如此。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樊佳结结巴巴地说。

陈昭辞抬头看她,眼中还有几分凌乱:“那你说是什么样的?!”。

樊佳的脸已涨红了,眼眶阵阵发烫,说:“陈昭辞你知道吗,我上警校时学过,其实我们每个人,世界上每一个人,天生就会对暴力和犯罪,更加……更加注意。这是……这大概是我们人性中天生的一部分。也就是说,换另一个人,从小没了妈妈,没了家。很努力地生活后,女朋友却死在自己眼前。他也会有做坏事的冲动。换另一个人,对自己的同类,一个人的尸体做坏事,他也会无法自持。别人不一定会比你做得更好,可是你迄今为止,确实没有害人性命。因为你心里……心里还存着希望,想要从阴沟里出来,想要站在阳光之下,想要摆脱那一切,对不对?”

第113章

陈昭辞望着她,眼泪流下来。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嘴抿得很紧。

樊佳牢牢盯着他,也擦了下眼泪,说:“现在你就有机会,摆脱过去的一切,结束那样的人生——你向我自首。没错,我就是要你去坐牢。你只是从犯,而且有自首情节,会从轻。只会判几年。哪怕判十年,又有什么关系呢?出来了你才三十几岁,还很年轻。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赎罪’。你是做错了一些事,那就去赎罪好了。

重要的是,从此以后,你再也不必躲在阴暗里了。你一身干干净净,重新开始。重新找一份工作,譬如图书管理员,譬如开个书店,你爱读书,可以施展你的博学。你可以重新去认识女孩,组建家庭,再生个宝宝。那是你一直渴望的,你可以得到。

可如果你继续闷头朝前走,继续过这样躲躲藏藏的日子,过不了多久,警察就会抓到你。我是我们团队中最差的一个,他们都比我厉害多了。那时候,也许你就回不了头了。因为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会连你自己都认不出来的!

选择权,在你手里。我的命,你的命,都在你手里。可是陈昭辞,我相信你。等你带我出去,我也会带你走出阴沟的。我发誓,昭辞,我是人民警察,人民警察为人民,我向你发誓!”

陈昭辞原本倔强得如同一道弯弓般的身体,慢慢软塌下来。他低下头,用手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

——

一条绳索,从洞口抖落下来。

还有一把匕首,“哐当”掉在地上。

樊佳爬出来时,气喘吁吁。一旁的陈昭辞也好不到哪儿去,放开绳索,手撑地面,低着头。这男子原本阴沉的、温柔的、暴戾的气息,统统不见了。浑身上下,只有整个人崩溃过后的颓唐。

樊佳的心怦怦跳,看一眼周围,这是个窄逼、简陋的屋子,除了桌椅和张小床,别无他物。窗外黑蒙蒙的,看不清是哪儿。

樊佳轻声问:“有手机吗?”

陈昭辞还低着头:“丢了。”

也是,倘若他还带着手机,早被尤明许他们连窝端了。

樊佳的嗓音依旧柔和:“那我们……走吗?”

他没吭声,站起来,背影像一座阴郁的山丘。樊佳也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拉开门,一股凉风窜进来,外头黑乎乎的一片,隐约可见建筑景物。直到这一刻,樊佳的心才好像摇了很久的可乐瓶,终于打开盖子,气泡“嘭”的冒出来。她知道自己赢了。

两人走到屋外。周遭都是平房,路旁还有空着的摊位。远处还有高低林立的建筑。樊佳没想到陈昭辞居然把自己关在人口这么密集的位置。只是此刻,天还是漆黑的,狭长的小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樊佳爬上洞口前,口袋里就装着段绳子,她掏出来,问:“我能不能……”

陈昭辞的眼睛里已没有任何光泽,盯着她的绳子看了几秒钟,说:“你说过的话,会算数?我现在向你自首,就会从轻判。我还有机会,重新开始?”

樊佳用力点头。刘伊莎是过失致死的,陈昭辞并没有参与凌辱,处理尸体也是被上司所迫逼不得已。

“那等我坐牢了,你会回来看我吗?”他又问。

樊佳答:“会,我保证。”

他这才抬起眼皮看她:“我希望再见到你。”

樊佳笑了,只是笑,夜风轻轻吹拂着她的头发,并不说话。

陈昭辞把双手伸到她面前。

樊佳很快在他的双手腕上打好死结,静默了一瞬,拉下他的衣袖,挡住绳结。他不吭声,只是看着她的动作。

“这是哪里?”樊佳问。

陈昭辞说了个位置,樊佳吃了一惊,这里居然还在那片贫民区,陈昭辞把她藏在了众人眼皮子底下。但樊佳对于怀城到底不熟,努力辨着方向。这时陈昭辞开口:“大概走20分钟,有个派出所。”

樊佳感激地看他一眼,陈昭辞不吭声,在前面领路。

天空还是如浓墨般散不开,两人便这么一前一后,隔了一米左右走着。樊佳也怕他心态再波动,时而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譬如冷不冷,大概几点钟了,贫民区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理分布。她生性本就开朗,如今陈昭辞已在她掌控之下,心情轻松,偶尔还冲他笑了。陈昭辞虽笑不出来,但心结似乎有些纾解,眉眼也没有那么沉重了。

樊佳想想也觉得挺奇妙的,自己居然跟一个心理变态的罪犯达成了和解。这种感觉不赖,就好像原本千疮百孔的一块石头,可你居然把它修补得终于有了一丝圆润温和的轮廓。她想,等待会儿回去了,一定要和尤姐、梦山大猪头他们,好好说说这一路的经历。尽管杀死赵菲儿的那名真凶还没抓到,但刘伊莎之死算是被查得一清二楚了,总也算有所斩获。

尽管子夜寒冷,寂静漆黑,只有她和一名有罪之人结伴而行。可她的心中暖洋洋的,充满了阴霾散尽后的希望。

这时两人拐入一条更窄的小街,路面脏得很,到处都是泥水,还有鱼腥臭肉烂掉的菜叶味儿。街的两旁稀稀拉拉放着些空摊位,不远处是一家农贸市场入口。路的尽头笼罩在阴暗里。

陈昭辞停住脚步。

樊佳心头一跳:“怎么了?”

他答:“我想一下,是走哪条路。”

樊佳盯着他,语气柔和:“别急,慢慢来。应该就快到了吧?”

他答:“嗯,就快到了。”看她一眼,到底露出一点苍白却柔和的笑,带她继续走。

樊佳见他带自己拐入一条更宽敞的行车道,还有路灯,心神一稳。

两人走了一会儿,他说:“天好像快要亮了。”

樊佳看了眼天色,微笑:“是啊。”

陈昭辞说:“你希望天亮吗?天亮了,我就要去坐牢了。”

樊佳于是明白了,也许是恐惧,挣扎,和彷徨,令陈昭辞感到慌乱了。她不答反问:“你呢?希望天亮吗?”尽管被困数日,身体状况极差。但他如果这时反悔要跑,樊佳决意拼了命也会把他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