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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剑霜寒(104)

季燕然听得哭笑不得,捏住他的嘴:“这种话,不准乱说。”

云门主听话闭嘴,但还是觉得,自己的推测颇为合理。

“你若真混成野马部族的头目,我便亲自来捉,绑回萧王府中哪里都不准去,直到你收起所有不该有的心思为止。”季燕然低头,“今日看着精神不错,我陪你出去走走?”

“不走了。”云倚风拒绝,“早上你去宫里时,清月就说看我精神好,天气也好,强拉出去在花园里走了七八圈,晒出了一身的汗,刚刚才洗完澡。”

季燕然有些不满,在那细白颈间深深嗅了嗅:“你准备何时告诉他,这些事本该由我来做?”

“还是再过阵子吧。”云倚风揉揉太阳穴,发自内心道,“最近事情太多,我没心思吓唬他,而且又腿脚虚弱,万一真唠叨起来,跑都跑不脱。”

由此可见,风雨门的师徒关系,也颇……有趣。

清月守在门外,默默打了个喷嚏。

……

这日午后,风和日丽,江凌飞躺在屋顶上,晒着太阳打盹。

一枚枣干突然被丢到脸上。

吴所思站在院中:“下来。”

“你就让我歇一歇吧。”江凌飞闭起眼睛不愿睁,呵欠打得一个接一个,“叔父派来的人才刚走,江家最近一堆烂事,我实在精疲力竭、精疲力竭。”

吴所思道:“派去风雨门的弟子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江凌飞顿时就不“竭”了,直直坐起来问:“带着那些襁褓与棉袄回来了?”

“王爷已经去了宫中。”吴所思道,“云门主今日精神尚可,所以也一道同行。”

“那还等什么?”江凌飞揽过他的肩膀,“来来来,我们也去。”

吴所思被拖得踉跄,莫名其妙道:“我们去做什么?”

“这种大喜大悲、认祖归宗的关键时刻,自然得所有亲朋都在。”江凌飞耐心胡扯,“万一王爷太过狂喜,当场大哭晕厥在云门主面前,那多丢人现眼,有我们在,至少还能帮着盖一盖、抬一抬。”

吴所思:“……”

想看热闹就想看热闹,你还是闭嘴别说话了。

两匹高头大马一前一后,疾驰驶入宫中。

王东看着堆在面前的锦被与棉袄,恍恍惚惚的,也有些吃惊。直到被德盛咳嗽提醒,方才浑身一颤,赶忙道:“是,的确是当年罗小姐亲手备下的。这锦被上的绣花是浮沙萍,只有北冥风城才将之视为吉祥花卉,希望小娃娃能如雪中的浮沙萍般,健壮顽强,这颜色我也是记得的,寻常人家都喜欢大红大绿,只有罗家喜欢素净的灰,一定没错。”

他说得笃定无比,云倚风站在一旁,反而有些不知自己该是何心境——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又似乎有一块大石落了地。

原来自己,当真是罗家人吗?

季燕然轻轻握住他的手。

待江凌飞与吴所思寻来时,其余人都已经散了,云倚风坐在桌边,手中捧了一盏温茶,正在出神。

季燕然皱眉:“你们怎么来了?”

江凌飞大言不惭:“自然是因为担心云门主。”说着,又看了一眼桌上的被褥小袄,“王东认过了?”

季燕然点头:“的确是当年罗家的东西。”

江凌飞倒吸一口冷气:“那——”

尾音扯得老长,半天也没“那”出下文,老吴还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最后来了一句,那要如何同皇上说?

季燕然道:“实话实说。”

江凌飞提醒:“尉迟褚虽说已死,问不出更多消息,可野马部族摆明了是叛党,蒲昌看起来又与这群人关系匪浅,现在身份已经确认,皇上当真会对云门主毫无芥蒂?”

“为何要存有芥蒂?”季燕然道,“我也是皇室中人,自然会管好……”他揽过身边人的肩膀,淡定道,“内人。”

云倚风一口茶都喝进了气管。

江凌飞沉默一抱拳,佩服。

而李璟在听德盛说完之后,果真也没表现得太在意,反而还吩咐御厨,做了顿清淡的家宴,留两人晚上一道吃饭。

云倚风很冷静:“我以为辨认完被褥之后,就能走。”

季燕然笑道:“怎么,不愿见皇兄?”

云倚风愁眉苦脸,倒也不是不愿,但江湖客闲散惯了,谁会没事干盼望着见皇帝?

更别提这里的皇帝,还有几分长辈的意思在里头。

于是乎,就更不想见了。

江凌飞踊跃献计:“可以装晕。”

季燕然面不改色:“滚。”

老吴及时拖着江门三少出了宫,先前就说了,这里有你我什么事?还不如躺在屋顶上继续吃枣子晒太阳。

没有一点点防备,就要见到当今天子,云倚风连在路过御花园的时候,都不忘低头看一眼湖面。

水波荡漾,映出的人影也荡漾,脸有三尺长。

不然还是算了吧!

季燕然也没料到,他竟会因这种事紧张,越发觉得可爱,于是紧走两步并肩,低声逗弄他:“要不要回去换身新衣裳?”

云倚风迟疑:“可宴席不已经准备好了吗?”

“是准备好了。”季燕然大言不惭道,“但让皇兄等等,也无妨。”

云倚风:“……”

李璟还未到,而宫人们已经布好了干果蜜饯,都是香甜糯软的,有核桃、红枣、桂圆、栗仁、银杏……十八盘摆了满桌,还有一碟春日里新腌渍的青梅,季燕然用银匙盛起一小粒:“尝尝看。”

云倚风本不爱吃这些东西,但又觉得圆鼓鼓一粒挺好看,该是青嫩又脆生的口感,便试着咬了一口。

喷溅出来的蜜糖甜汁,能将牙也甜倒,外头还裹着几粒粗盐,味道越发不可言说。

云倚风吃得相当纠结,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你们宫里待客就用这玩意?”

“我先前又没吃过。”见四下无人,萧王殿下趁机将人拉进怀中,低头就要凑近,“有没有这般难吃,分一半尝尝。”

云倚风扭头一躲,恰好看到德盛公公掀开屋帘。

明晃晃的晚阳照进来,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而李璟就站在这万丈金光中,静静地、心情复杂地,看着屋内两个人。

自己为何不多在御书房里待一阵?

“咳咳!”云倚风猝不及防,将一整颗青梅囫囵咽下去,噎得眼里都是泪。

季燕然被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云倚风在桌下踩了他一脚。

萧王殿下表情扭曲:“嘶……皇兄。”

“罢了,别行礼了。”李璟摆摆手,打算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落座后道,“王东那头,听说交待得相当爽快?”

“他现在只想活命,自然爽快。”季燕然道,“据说野马部族在收到那张假地图后,曾耗费了大量的财力人力,前后数十次寻找宝藏与罗氏母子,倘若知道了地图是仿造的,而王东又将真的孜川秘图献给了皇兄,怎么可能放过他。”

趁两人聊天的工夫,德盛赶忙给云倚风倒了杯温热茶水,又拍着背,顺了半天气。

同时不忘主动替他找借口,云门主中毒未愈,身子虚弱,吃东西时可得小心仔细。

云倚风顺着答应一句,头回觉得原来中毒还是有些好处的。

为什么要囫囵硬吞一颗青梅呢?因为中毒了。

很合理。

片刻后,宫人们鱼贯而入,撤下干果,上了头八道冷盘。

而直到此时,家宴的气氛才终于正常起来。

李璟在登基这些年里,也见过不少江湖客,大都是豪爽魁梧、大碗喝酒的,言语间不是带着大漠的浩浩风沙、就是带着雪域的万古苍凉,却从未料到大名鼎鼎的风雨门主,会是这般清雅俊秀,更像是个富家公子。虽说病着,倒也未见孱弱憔悴,墨发在阳光下弯折出锦缎光泽,被一条长长的白色发带系着,眉峰凌厉眼梢微挑,高鼻薄唇,原本该是盛气凌人的样貌,可偏偏又在笑,这一笑,五官就变得温柔极了。如暖阳融冰雪,看得德盛公公也一恍神,心里暗叹,怪不得王爷喜欢,这般玉雕脱俗的人,跟画里走出来似的,谁会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