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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剑霜寒(99)

灵星儿想要进去,也被老吴连哄带骗带走,江凌飞敏捷地关上院门,将所有嘈杂都阻隔在外,只留给两人一片繁星点点的静谧长空。

云倚风站在窗前,看着远处天边透出一抹红,像未燃尽的霞。

季燕然替他裹好披风:“还不想睡?”

“躺了一天,有些头昏。”云倚风捡起窗台上的半点落花,粉嫩可爱,“是宫里用来酿酒的白竹铃吗?”

季燕然从身后抱着他:“是。”

怀里的身子单薄如纸,轻得像一捧雪,他连亲昵都是小心翼翼,在耳边轻声问:“为何是我?”

“毕竟全雁城的姑娘都在等着给王爷抛帕子。”云倚风气定神闲,“我这般爱占便宜,自然也要往前凑一凑。”

季燕然收紧双臂:“嗯?”

“不知道。”云倚风想了想,“也说不好。”

他先前过得太苦,苦到没尝过一丁点甜。初到逍遥山庄时,虽说甘勇夫妇心地善良,待他很好,但那份好里有八成都是因为鬼刺,自然无法全然敞开心扉。后来有了风雨门,有了清月、星儿、一众弟子,还有陆续结识的江湖朋友,也是各有各的好,能一起习武、一起做事、一起喝酒、一起谈天,可也仅限于此,再往深,他顶多能同清月提两句鬼刺的事,便再也不肯自挖伤疤。

往事像一颗坚固的茧,在梦境里孵化出无数黑色飞蛾,万千翅膀煽出令人作呕的粉末与凉风,带来满身淋漓冷汗。往往也只有在这种被惊醒的夜里,他才会仔细想一想,倘若父母没有死于土匪刀下,若一家人顺利到了中原……鬼刺曾说过,是在苍微雪岭捡到的自己,那是大梁极北的边境,终年冰雪缭绕,百姓不愿住,官府也不愿管,天长日久,就成了凶悍劫匪的老巢,为祸一方,不知掳了多少商队回去。一直到几年前,才被朝廷派兵剿灭,率军将领便是大梁最年轻的统帅,萧王季燕然。

有了这层关系,再加上那“万千尸骨鲜血浇灌”的血灵芝,当初在季燕然找上风雨门时,他还颇有一些“命中注定”的感慨,原以为是老天派来的救命稻草,也确实打定了主意要死死缠着、靠他活下去,可往后发生的事情……缥缈峰也好,望星城也好,一天天的朝夕相处,被对方一路细心照顾,竟硬生生惯出了几分别的心绪。

如一个破破烂烂的空坛,他本只想修补好裂缝,再苟延残喘多活几年,可谁知冷不丁的,却被人灌进了一碗酒,又甜又醇又上头,醉得迷迷糊糊,醉得不知归处。有时会拼命想多活几年,有时却又觉得,尝过这美酒的滋味后,也总算知道了何为甜,若实在修补不好,就粉身碎骨跌在这满地酒香里,也不枉活过一场。

雁城里的姑娘们还是颇有眼光的。

但帕子以后是不准再丢了。

除非……云倚风无声叹气,准备好了满腹的惆怅,只是还没等他“除非”出生离死别、心如刀绞,就觉得耳后又湿又痒,似乎不大适宜伤春悲秋,只好反手拍过去。

季燕然笑着躲开:“你该休息了。”

“今晚还要进宫吗?”云倚风问。

“明早再去看看王万山。”季燕然道,“我不在时,凌飞会来守着你。”他实在不愿他再见到鬼刺,却也实在别无他法,只有尽可能地派更多人过来保护。

杂役送来洗漱热水,因为缺乏经验,所以并没有萧王殿下的那一份。

云倚风道:“那王爷也早些休息。”

“不让我陪着你?”季燕然微微俯身和他平视。

云门主淡定后退一步:“清月说了,今晚他守着我。”

正说着话,灵星儿就抱了一大束夜幽花进来,说是听老太妃讲的,放在房中能安眠。清月也跟在后头,手中握有一封信函,还有其余几名风雨门弟子,见到季燕然后,皆恭恭敬敬行礼:“王爷。”

“谁送给云门主的信?”

“是武林盟。”清月解释,“过阵子就要开武林大会了,虽说风雨门不参加,不过请柬倒是年年都要收一封,有时还要再三相邀。”

“做做样子罢了。”云倚风抽开看了一眼,“知道我不愿去凑热闹,就更要拼了命地请,七八张请柬送来,风雨门便又莫名其妙欠了个人情。还是照原先那样,送一份贺礼过去吧。”

清月领命,在出门吩咐弟子办事时,顺便把王爷也一道“请”走了。

夜已经很深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聊也不迟。

毕竟我师父身中剧毒,得好好吃,按时睡。

静养,静养。

云倚风靠在床上,裹着被子想事情。

灵星儿把花仔细插好,又好奇地问:“门主在笑什么?”

云倚风回神:“笑……武林大会。”

灵星儿听得莫名其妙,武林大会,有什么好笑的?

“一群人为了争个名次、抢个坐席,又是问候对方祖宗又是打得头破血流,自然好笑。”云倚风答得有理有据。

灵星儿只好道:“哦。”

原来这么无趣的吗,和话本里写的不一样啊。

而在另一头,江凌飞也正在围着萧王殿下转圈,有没有事,这种时候,你怎还能跑回自己的卧房睡?

就算没看过话本,戏文总该听过几回吧。在情爱之事上,无耻些总是没错的,一直发乎情止乎礼,那要何年何月才能抱得美人归?实不相瞒,老吴已经在订酒楼了,你可千万别辜负他。

“少在我面前闹腾。”季燕然不胜其烦,递给他一杯茶,“尉迟褚怎么样了?”

“毫无异常。”江凌飞道,“皇上这回派了不少影卫,会不会反而让他觉察出不对,打草惊蛇?”

“你的意思呢?”季燕然问。

“暂时撤回一些。”江凌飞道,“或者干脆交给我,人越少,露出的马脚也就越少。”

“明日进宫时,我去向皇兄提一句吧。”季燕然道,“你也早点回去歇着。”

“等等。”江凌飞放下茶杯,也不知从哪里拖出来一个大箱子,“了不得,每一本都是绝版,官府看到就烧。”

季燕然皱眉:“禁 书?”

江凌飞道:“那方面的禁。”

季燕然:“……”

“兄弟只能做这么多了。”江凌飞拍拍他的肩膀,“好了,明日记得同皇上说尉迟褚的事,告辞。”

季燕然面不改色道:“滚。”

江门三少翻墙的速度颇快,只留有一道残影,一看便知经常被打,已经逃出了丰富的经验。

季燕然随手抽出一册书。

良心书商,诚意打造。

又厚,又详实生动,图文并茂,也算达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书中自有颜如玉”。

当然,其中也有粗制滥造的,连版都没印对,这一页还在翻云覆雨,下一页就开始讨论该如何养猪养兔、混合饲料,早日发家致富。

季燕然看得哭笑不得,叫来仆役将那一箱书都丢了出去。

第61章 一片轻雪

翌日清晨, 王之夏又称病没有上朝, 倒是王东,虽说看起来照旧脸色蜡黄、神思恍惚, 却还坚强地站在文官队伍中, 手头的事丝毫没耽搁, 声音细弱说着税赋改制一事,莫说引得朝臣动容, 就连李璟也专门给他赐了座。

另一处皇宫密室里, 王万山正躺在床上,小声咳嗽着。他那天虽因金丝软甲保住了性命, 但在幽幽醒转后, 被太监告知自己已经变成“死人”, 还是受了不小的惊吓。这卧房漆黑,他的心情也漆黑,枯瘦扁平地躺在床上,被子一盖, 人形都快找不到。

“微臣当真没见过孜川秘图。”他深深苦恼着, “卢将军他……萧王殿下, 先皇在世时,最忌讳的就是提到黑沙城,朝中稍微知道看眼色的,都懂得应当远远避开,况且事情都已经过去二十余年了,微臣还翻它做什么?”藏宝图也好、兵法也好, 眼看着自己还有几年就能告老回乡,哪里还有心情掺和这些乌七八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