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我不是慕容冲(655)

山巅的江风亭中,谢玄一身鶴氅,斜倚锦榻,静静地打量着正兴奋地谈诗论词的世家子弟们——对这些朱门绮户、锦衣玉食的王孙公子们而言,纵使国家大事不也比不上他们的清谈风度来的重要。

满座衣冠,谁可后继?谢玄想到此处,心血翻涌,免不了抚榻猛咳了半晌。青骢连忙送上温热的手巾,低声道:“现有预备着的汤药,谢公进些?”谢玄缓过气来,却是缓缓一摇手:“我一举一动皆受瞩目,若是此时公然服药不免动摇人心,不妥。”

青骢不免皱眉叹息——自王皇后薨后,谢太傅表面虽然如故,内里却渐似日渐枯槁,身体亦大不如前,十日里倒有四五日医药不断,却也没个太医能确诊出个什么症候来。

谢玄抬袖掩唇,目光不经意地落到了亭上所书楹联——一弹流水一弹月,半入江风半入云,正是自己少年得意轻车裘马之际的弄笔之作,可如今空余皮囊而心伤神衰了无意趣,早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青骢又奉上热茶,谢玄堪堪接过便见杨平匆匆而来,在他耳边低语数句。纵是镇定如谢玄也不免面色微变——奚斤兵入青州,欲以优势兵力袭北府军之后破广固之围;江南五斗米教之乱死灰复燎,孙恩妹夫卢循再次起兵叛乱——南北烽烟俱起,若按老成之谋莫过于撤回北伐军队,调往交州一带平乱,不令其渡过钱塘江威胁扬州,以保晋廷中枢之地。然而谢玄阖目斟酌了许久,终是睁眼铿然道:“派荆州刺史谢晦南下平乱;督促刘裕不必顾忌,全力拿下广固——北魏可以援燕,我也可以增兵!”

彼时,凉都姑臧。

杨定推门而入,正逢练武的苻坚恰好收势,手中长戟抡起一道满月光弧,在地上重重一顿,正是大音稀声、大巧无功。

“天王,贺兰隽所部在晋阳与拓跋仪叛军陷入胶着苦战;奚斤所部从河北入山东援助慕容超却为刘裕的北府军所阻,一时也抽身不得——拓跋珪如今孤家寡人,手中只有嫡系的禁卫三军可用,而北魏的都城、地方都不断有逃亡乱民出现;全国境内兵连祸结;各个郡县皆呈乱相。”杨定将最新的情报上报苻坚,末了道:“准备入关作战的军队也早已集结待命,只等社仑可汗依约出兵,便可图大事。”

苻坚抬手执碗,猛地一气儿灌下许多清水解渴后方才一步一步地朝杨定走来,动作间肌肉起伏,仿佛一只矫健威猛、蓄势待发的雄豹。

他却没有直面杨定的话,反而忽然问道:“你家小子好像刚过了周岁?设宴那日我竟忘了,不曾到场。”杨定不知道苻坚为何突然提起这一茬儿,忙低头道:“犬子生辰,何敢劳烦天王记挂!”

苻坚顿了一顿,看着也已过不惑之年的杨定,曾几何时,那个与他诚心结交,一口一个苻大哥的男子早已恭谨有加地改了称呼?当年那个敢作敢当一往无前的愣头青也早被世事锻造地成熟稳重却也不再如昔日赤诚坦率——可这不就是多年以来他刻意塑造培养出来的么?他每每离开,总命杨定监国,再坦诚率直的人肩挑重担经年累月过后也得戴上威严而冰冷的面具。他沉默须臾,终是转身拿出一枚红色的锦囊递给杨定:“做长辈的总该给子侄些许见面礼压岁,你收下吧,原是一点心意。”

杨定打开一看,里面是金子打造出的一樽指天点地的佛陀降生像,传说释迦摩尼降生后,即向东南西北各行七步,并以右手指天左手指地,做狮子吼道:“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个中涵义,引人深思。杨定又见手工并不如何精细然而刀凿纵横大气,他想了一想,赶忙跪下:“天王亲手铸佛,臣何德何能——|”

苻坚一摆手打断了他,悠然道:“这门手艺还是那一年和他在凉州遇险藏身麦积山的时候学会的,一晃眼,十多年白驹过隙。如今麦积山上石窟遍地、佛像成林,依人却緲无音讯,不知身在何方。”他顿了顿,便淡淡一笑,“杨定,收着吧,来日只怕也难再有此契机了。”

杨定一愣,旋即意识到了什么震惊地看向苻坚:“天王!您——您不会是想——”不会是想战事一了,就当真退位离去吧!

苻坚看着他:“你也已历练够了,今非昔比,我早就有意这几日传位于你——”

杨定慌忙逊辞不已,苻坚却道:“尘寰碌碌,数十春秋,两世为人,岂不知皇图霸业谁能永恒?我早已看的开了,只求治下百姓安居乐业,便无愧于心——可如今为我一己之私,不得不再起兵戈,到底是孽。兵者凶也,恃武横行终不能长久,你将来继位,万万戒之慎之。”抬手止了杨定随后的话,他似下定了决心,沉声续道:“有句话藏在心里十年,只怕这次不说以后也没机会了——当年,我其实知道你心里有他,却卑劣地利用这偌大的家与国去将你束缚在凉州大地,叫你山长水短,终是断了那念想…我始终欠你一声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