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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一世,江南老(94)

这里也是哥哥从军的地方,从一个小参将到封王,都在守着的地方。

“将军若败了……”元喜在想,他们还可以去西面,西面还有沈家军。

“我哥不会败,”她含泪笑,手中是刚拿到的密报,一万七骑兵尽灭,沈策已亡,“我哥是将星临世,怎会败。谁都会败,他不会。”

***

荆州鏖战,沈策麾下大将战死十三人。最后沈家军仅剩五百余人,个个眼通红,指缝里全是血。他从尸山血海走出,仿佛阎王殿爬出来的鬼王。

江水之王,一战震慑四海。

回柴桑,他命人把沈宅大门封闭,不接贺信,不接贺礼。

他洗干净手,脱了鞋,光着脚沿长廊,往水榭边去。

沈宅的水榭,造得独特,旁边没有围栏,木地板旁就是池塘。

雨落池塘,有一个瘦弱的背影倚着柱,全然忘了裙角被风吹落水面。那水,浸透了裙角,还在一点点往上走,欲要在布上走得更远。

沈昭昭的美,在军营早传开。今日更胜往昔,让他想到: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后半句,他不能想。

沈策虽有心理准备,可当那双盈盈含水的眼睛,带着陌生和戒备望向自己,他还是窒住了:“昭昭。”

她不答,手指捻着一个小骰子,骰子有六面,上下都有凸起,被她捻一下,就会像小陀螺似的,在地板上转好几圈。

咕噜转两圈,咕噜再转两圈。

于荣说,她深夜跳江,救上来就不再认人。现在看,比他想得更严重。

他要再叫她,她先压住骰子,冷清清地说:“你们这些人,见我哥落难,一个不留。给大将军的贺礼还在前厅,都拿走。”

沈策哽住喉,半晌,轻声说:“将军迟早要回来,留着吧。”

昭昭不再看他,接着转那个陀螺骰子。

沈策身受重伤,心腹大将仅剩四人,再无力西伐,沈家军仓促撤回……也给未来的南境留下无数隐患。沈策深知后患,却无可奈何。

他深居府中养伤,白日里,精神好些,就陪着昭昭。

沈策认为,白天昭昭看得到自己的脸,看久了,总能想起来。

昭昭始终把他当成外人,临阵撤兵、抛弃柴桑的人,对他全是冷言冷语。于荣怕沈策听到这些无益养伤,他反而笑说:“她斥责的越狠,越说明心里有哥哥,我听了高兴。”

骂的久了,他不还嘴,昭昭觉得他似乎没那么坏,偶尔问他,对自己哥哥的看法。沈策这辈子估计也就此时,能够厚着脸皮,把想到的夸赞的话,全都用来夸自己了。不过这一招确实灵验,昭昭渐把他当自己人。

终有一日,昭昭同他推心置腹,说了有关西伐的一段心里话:

“从回到柴桑,我常设想哥哥的处境。数百年来,改朝换代的都是手握军权的人。我是皇帝,以前史为鉴,也会怀疑哥哥,”昭昭轻声说,“你看,灭亡晋朝的就是一位北府军的将军,为了获得声望,两次北伐,其后弑君。我哥哥的西伐,与他何其相似。”

沈策不语,这些,他早有料算。

她苦笑,柔声又说:“可如果我是哥哥,也会西伐。你不西伐,三年后西面劲敌势大,到时就真是饮马长江,投鞭断流了。那时,第一个遭受洗劫的就是柴桑。你看看外边,柴桑受劫,谁会管?谁都不会管……除了他。”

昭昭没有说“我哥哥”,而是“他”,细微变动,其中包含的感情差之千里。

沈策和那如鹿般的眼睛对视,想抱她,是一个男人对女人抱。

面前的少女无知无觉,低头玩陀螺骰子。这是幼童的玩具,初到柴桑,他给她雕过一个,转到一,哥哥练剑,转到二,哥哥练刀,三练枪,四读兵书,五做杂事,六才是陪昭昭。

她都记得,沈策能辨得出,她只有在转到六,会忽然一笑。

隔几日,他深夜就着黄黯的烛火,雕好一个新骰子,每一面都是六。

到昭昭屋里,他掀开纱帐,将骰子塞到她枕头下,把旧的换走。睡在榻上的人忽然翻身,追得摔下床,栽到沈策怀里时,还在拼命抓他的衣衫前襟:“哥……”

沈策忙抱她。

香燃尽时的气味,她循香找他,嘴唇微微颤抖着,不管不顾以双臂搂他的脖子,重重吸着气:“荆州、荆州有伏兵,你不要去,哥你不要去……”

婢女和于荣跑进来要点灯,被他挥剑,直接断烛。

昭昭自幼靠辨香认他,他怕有亮,她又找不到自己。

昭昭哭,婢女也哭。于荣捂住脸,跟着呜咽低喘。

只有于荣提前回柴桑,躲过荆州一劫,他哥哥于华死在那一战,少时征战沙场、福祸与共的十三个兄弟全死在了那一战。沙场儿郎不言泪,当着外人不能哭,躲在没人能见的闺阁里,借着少女们的哭声发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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