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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江十七夏(198)

甚至和梁水之间的很多事,也变得模糊。

她记得他帮她赢弹珠,但不记得他在深夜抱着落落送她去医院;她记得他帮她练习仰卧起坐,但不记得他罚站时握紧了她的手;不记得在自行车被偷那天,他载着她穿过夜色一路回家;更不会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幼小的她第一次和他爬楼梯,在阳光下抓了抓他软嘟嘟的脸颊,说:“你比阳光还可爱。”

有的记忆,他能想起,伙伴们能想起,帮着修修补补,焕然一新;有的记忆,五个人都忘了,就此消失在滚滚而下的时光江河里。

就像他们有人记得在大夏天一起顶着烈日踩着单车去街上买专辑,却没有一个人再记得他们喊着剪刀石头布你一步我一步地回家了。

也没有人记得,有个冬天,他们每个人过生日都互送贺卡,一翻开就会亮着灯唱生日歌的漂亮卡片。

那种贺卡在当年很流行,后来却绝迹了,带着一代人的记忆消失了。

夜色深深,五个年轻人歪靠在座位上,合着眼,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窗外是灿烂夏阳。

他们抓着夏天的尾巴回到了南江。

潮湿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连风都是黏腻的。他们却兴奋极了,没先回家,直奔南江巷。

“要坐车吗?”苏起问。

“走过去吧。”梁水说。

夏天快到尽头了,却仿佛是为了等着孩子的归来,不肯离场。

气温很高,满城树木茂盛得遮天蔽日,繁花盛开。

城还是那座小城,狭窄的街道,低矮的民居,几栋新建的商厦矗立其中,格外突兀。

一路过去,拉着砂石的货车轰隆隆开过。

苏起心情不错,不经意哼起了歌:“goodbyefriend it's harddie,when all the birds are singingthe sky.”

梁水无意识就接了下一段:“now that springin the air.”

路子灏边走边跟着哼起来:“little childre you see them i'llthere.”

李枫然林声加入,起了和声:“we had joyhad funhad seasonsth the wine and the song like the seasons have all gone.”

他们哼着歌,很快走到了城区和北门街区的坡道前。

苏起微讶:“没想到从火车站过来这么近,小时候觉得好远。”

梁水抬下巴:“你看那道坡。”

众人看前方,那道水泥坡道又短又平。

这曾是他们骑着自行车冲下的地方,苏起还在这里偷偷拖着梁水的自行车不让他往上。

林声不信:“以前觉得很陡的,是不是后来填平过?”

李枫然摇头:“没有。这几棵树的位置没变。”

当年的小树已长得又粗又高,树荫遮了大半条路。

走上坡,众人静了静——曾经宽阔高耸的防洪大堤变得又窄又矮,两边的坡道几乎不能算是坡道,坎还差不多。

目光尽头,长江翻涌。

小时候上下学必经的长长的大堤在记忆中骤然缩短,没几步就到了南江巷外。

儿时踩着滑板车冲下的陡峭坡道,不过是个又短又平的小路。恐怕不到十来米。

苏起吃惊:“这个坡怎么这么小了?”

梁水望一眼南江巷巷口,说:“巷子恐怕更小了。”

林声忽问:“要去看吗?”

五个人在大堤上静默站了会儿,江风鼓起他们的衣衫。梁水率先走下斜坡,苏起跟上。三人尾随。

巷口的树长得很高了,绿油油的叶子在夏风中招摇。

苏起牵紧梁水的手,随他拐进巷子。

时过盛夏,天空湛蓝,阳光盛大而热烈;南江巷满目疮痍——

几户人家都上着锁,荒废了。

两排砖瓦平房破败不堪,墙漆剥落,露出大片水泥;门板在风吹日晒中破裂;玻璃蒙尘破损,木窗在风中摇摆,生锈的栓子摇摇欲坠;葡萄架不见了踪影,连栀子花树都不在了,只剩一个干枯的小小树桩。

南江巷,她老了。

原本破败的巷子在几家人搬走后,骤然失去生机,加速老去,仿佛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妪。

记忆中又宽又长的巷子变得狭窄,五个人站在里头竟显得局促。

可苏起恍惚像看见五个小孩子在巷子里奔跑,玩着一二三木头人……

她踩着裂开的水泥地走到梁水家门口,抬头望,红瓦早已褪色,梁水的阁楼一片灰败。可,像是在昨天啊,一串小孩子抱着西瓜、绿豆冰、咚咚咚上楼,楼梯踩得哗啦啦响。

“吱呀”一声,苏起回神,她家门开了,一个拾荒老人拖着一袋塑料瓶出来,奇怪地看他们一眼,自顾自把瓶子一个个踩瘪。

苏起上前:“爷爷,我能不能进去看看?我以前住这里的。”

老头儿很和气:“去吧。”

他们走进屋,房子很小,摞满了一堆堆的废弃纸板麻布袋和塑料瓶。屋内潮湿而阴凉,光线昏暗,气味腐败,像是蘑菇生长的地方。

苏起一时都不记得妈妈的床曾经摆在哪个位置了。

她小声:“我家这么小啊。小时候觉得好大呢。”

她匆匆看一圈,走了出去。

一出大门,夏天的阳光倾斜而下,照得她眯起了眼。

“拍张照吧。”李枫然说。

他们走到那面残破的墙下,按当年的顺序站好,请老爷爷帮忙拍了照。

照片中,五个年轻人正当青春,英姿飞扬。

斑驳老去的石墙,映着他们年轻的身影,有种冲突强烈的美感。

“真不错。”梁水说。这时,电话进来了,是林家民。

爸爸妈妈们知道他们回来,五家人要去梁水家聚会,给他们做大餐。林家民问孩子们想吃什么,报菜单。

路子灏往巷子外走,说:“莲藕肉夹。”

李枫然:“炒蒿苞。”

林声说:“山药炖老鸭,黑鱼汤。”

菜单一串串蹦出来。

苏起落在最后,回头望。

残破的房屋背后,树木在风中招摇,知了鸣叫着,叫声铺天盖地,像是知道夏季将逝,尽情唱着最后一个夏日。

她站在巷子口,穿堂风吹过她的裙子,像是南江巷的精灵穿越时空给了她一个温柔的拥抱。

她在风中微微一笑。

听见梁水唤:“苏七七,走了。”

“诶!”苏起回头,看见梁水、李枫然、林声、路子灏站在长江大堤上,齐齐等着她,冲她笑着。

夏日蓝天,江风涌动,他们的衣衫像飞舞的花儿。

苏起心里涌起大片的温暖,朝他们跑去。

……

她跑上坡,望住他们:“现在就走了?”

伙伴们留恋地看了眼巷子,梁水说:“走吧。”

苏起走了一步,忽停住,亮了眼睛,说:“我想飞!”

梁水和李枫然对视一眼,笑了一下。梁水朝她伸手,李枫然也伸了手。苏起蹦上去挽住他俩的手臂;梁水又朝林声伸手,路子灏走过去,让林声也挽住他俩。

五个大孩子站成一排,探着头左右互相看,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

苏起:“梁机长!”

“准备!”梁水说,“一,二,三!!”

三个男生笑容绽开,突然起跑;两个女生双脚悬空,哈哈大笑;在大堤上飞驰起来。

他们在风中奔跑,飞翔,衣袂翻飞,笑声回荡。

南江巷的故事还没有结束,苏起飞着,笑着,心想。

……

故事,故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八十年代末的一天吧,苏勉勤和程英英拿着从电线杆上撕下的降价出售宣传单,寻到了南江巷。

春末初夏,江水如练,程英英说,真美啊。

她说,希望未来的生活,一路风生水起。

年轻的丈夫便摘了朵栀子花别在她头上。

苏起挽住梁水的胳膊,又摸摸丸子头,昨天梁水别上去的小雏菊还在。

梁水的手寻了一下,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问:“你笑什么?”

江风吹动女孩的长发,她摇头,笑容灿烂:“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