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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骨焚箱(221)

是个女人,声音舒缓而又低沉,说来也怪,明明是在说话,但给人的感觉,像一声幽长叹息。

江炼笑了笑,说:“也不是,我听不懂粤语,就是看个热闹。”

边说边转过头来,触目处,不觉一怔。

这是个相当美的女人,是美,不是漂亮,说不出她的年纪,也许三十,也许四十——她的年龄感不是来自于容貌,而是来自眼神和气质,而且,可以看出,她并不借助妆容和衣着去遮掩年纪,一切顺其自然,自然在她周身流淌,美也在她身上流淌,从垂在肩侧的头发到手肘处衣裳的浅浅褶皱。

江炼简直是要被她惊艳了。

他收回目光,心中突地冒出一个念头:这一晚,这场戏,还不赖。

美的事物,不管是画、景,还是人,都会让人心情愉悦,觉得不负光阴。

那女人说:“这样更难得,有时候,听就行了,不一定要听懂。”

又问他:“坐在这儿听戏,是个什么感觉?”

江炼沉吟了一下:“首先,这儿必然有人砸钱扶持,不然,绝对支撑不下去。”

台上,明亮的灯光点染着戏角的胭脂粉面、浓墨眼梢;台下,昏暗的余光里,那女人嘴角带出一抹很淡的笑。

这是山鬼中行六的曲俏,亦即路三明口中名为老大、却万事撒手不理的“六妹”。

粤剧流行于白话区,在广东、香港一带颇有受众,但广西情况较复杂:桂西壮族居多,桂东汉文化占主导。

桂东却也分南北,桂林属桂北,受湖湘文化影响,讲官话;桂南一带,如南宁、梧州等,流行白话。

所以粤剧在桂林不大吃得开,而且这小剧院简陋而又陈旧,每天压根售不出票,之所以能日日开戏,纯粹是因为她——路三明为了讨好这位六姑婆,于背后做了大量工作:比如基本包揽了戏票,当成自家酒店的客人福利,引客人过来捧场;比如长期雇佣“水军”,专为曲小姐喝彩,一听曲小姐不唱,自然如放假般顿作鸟兽散。

曲俏说:“这才是个‘首先’,‘其次’呢?”

江炼笑:“其次,我觉得,这戏,根本也不是演给观众看的。”

曲俏怔了一下,她转头看江炼:江炼正专注看台上,光影镀上他的脸,显得五官分外分明,却也柔和,多半是因为他那似乎随时都会上扬的嘴角。

曲俏说:“那是演给谁看的?”

江炼说:“给自己看的。”

他示意了一下台上:“我也不知道这人是谁,但你看这种八-九十年代的布置、陈设,是没钱去改进吗,肯定不是。就是刻意为之的,那人心里,大概有个走不出去的旧梦,早已过去了,事过境迁,她却不愿意撒手,或者说是不放过自己,一遍遍地重演,也重温。不在乎有没有人看,也不在乎赚不赚钱。”

曲俏坐着不动,台上的一切却突然有些模糊:各色的影子里揉着念打的调子,有人在耍棍,耍得虎虎生风,棍影连成了圆,又成了起伏的漩涡,像是要把远年的事吐出来,又像是要把现在的她给吸进去。

她听到江炼问她:“你没事吧?”

她知道自己眼角已挂落一行泪,并不去擦,只笑笑说:“没事。”

又指向舞台两侧:“你看那,各自都有道门。”

江炼说:“没错啊,供演员上下戏台用的。”

曲俏摇头:“外行才这么说,那个叫‘虎度门’,早年在广东学戏,师父要求得严,一再强调说,上了这个戏台,就一定要有敬畏之心,要尊重这戏……”

江炼听到她说“早年学戏”,忍不住“啊”了一声:“你是……”

曲俏没回答,仍在说自己的:“……也要尊重你演的这个人,一入虎度门,你就不再是自己,哪怕你刚死了父母妻儿,哪怕刚下台就要被枪毙,只要你跨过这道门,上了这个台,你就得忘天忘地,忘他忘我,不把自己带上台,也不把自己的仇怨带上台,眼里心里只能有这场戏。”

她和她最爱的男人就是因戏结缘,台上台下,缱绻迤逦,后来情变,两人在后台反目,他扇了她耳光,她抓破了他的脖子,指甲里都是他的血肉。

但穿了戏服,还是要上戏,她揣了把刀上台,心说,不如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捅死了他,再抹脖子自杀,在这戏台上唱一曲自己的挽歌大戏。

可过虎度门时,全身一震,头顶如有棒喝:上了这个台,就得忘天忘地,忘他忘我。

那场戏是粤剧名曲《帝女花》。

多么讽刺,两个片刻前还你欲啖我肉我欲吸你血的男女,上了戏,深情款款,多年后想起来,她觉得那男人是渣,但不得不承认,确实也是个敬业的好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