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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骨焚箱(222)

演到戏里的两人双双饮砒-霜自尽。

她唱:“地老天荒,情凤永配痴凰。”

演到在连理树下交拜自尽,他眼中含泪,与她合唱:“夫妻死去与树也同模样。”

台下啜泣声四起,渐渐连成一片,她看指甲缝里那已经干涸的血红,想到僵麻的脸上那被脂粉盖住的伤,觉得荒唐而又好笑。

下了戏后,她开始分不清人间和戏台,游戏人间,浪荡戏台,万事不理,把曾经的那个小戏院几乎原样复制在这儿,雇了一群同样唱粤戏的,日复一日,陪她重温这旧梦。

她生在梦里,活在戏中,戏梦都是虚无,梦醒即止,戏了便散,地久天长是真的,但那是天地的事,人嘛,也就图个一晌贪欢。

论理,孟千姿应该由七个妈轮流带的,但她只带了一轮,就再也没带过了,据说高荆鸿放话说:“老六越来越不像话了,别让她把我们姿宝儿带得跟她一样寡廉鲜耻的。”

不带就不带吧,但她喜欢千姿,逢年过节,仍会到山桂斋去探看,直到五六年前,为了件事,和几位姐妹翻脸失和,再也没来往过了,连带着跟广西这头的归山筑都疏远了——广西这儿,也跟个不受宠的儿子似的,就此淡出了山桂斋的视线。

她向江炼介绍自己:“我姓曲,叫曲俏。”

又站起身:“你不赶时间的话,我去上个妆,给你唱段戏。”

不等江炼回答,她转身走向后台,及至坐到梳妆台前时,还在想着江炼的话。

——那人心里,大概有个走不出去的旧梦;

——事过境迁,她却不愿意撒手,或者说是不放过自己。

……

她对着镜子上妆,上着上着,持笔的手就颤抖起来,她还以为,自己早就释然、也看开了。

但话,从陌生人和旁观者口中说出,最直击内心。

原来,这么多年,只不过是自己不放过自己吗?也对,最伤心只是那两三个月,她却用了二三十年来日日祭奠。

这当日的戏台,这当日的戏码,这总是没什么观众的戏场,日日再现,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

江炼坐着看完了《帝女花之香夭》。

这一段讲的是,明末国破,长平公主与驸马周世显于成亲之夜,双双自杀。

洞房花烛,凤冠霞帔,演的却是悲情故事,江炼听懂的唱段寥寥无几,只是看台上死别的两人,觉得分外惆怅,谢幕的时候,他站起身,一直鼓掌,这单薄的掌声,在戏厅里不断回荡。

演员下了虎度门,戏厅里的光大亮,江炼看到,有一两个没来得及卸妆的演员抱了束花向他匆匆奔来。

他还以为是要给他颁坚持到底观众奖。

然后才知道不是,最前头的那个武生把花塞给他,一脸拜托:“不好意思,曲小姐现在难得上台,一般有她上的场,都会有人献花的,但现在,观众都走光了……”

懂了,江炼没看过粤剧,但看过影视剧:那些角儿回到后台,总会收到花啊、行头啊什么的,讲究一个排场。

江炼抱着花束进了后台,曲俏刚刚摘下凤冠,一张描摹得精致的脸被大红嫁衣映衬着,分外明艳。

她接过花,问江炼:“你有空吗,一起吃个夜宵?”

江炼迟疑了一下,但曲俏接下来的话让他推辞的话没能出得了口。

她说:“今天过生日,本来还以为就这么冷清清过去了,没想到临到最后,还能遇到一个聊得上话的人。”

++++

曲俏住的是幢小洋楼。

当年,广西出了个桂系军阀白崇禧,白公馆已成受保护单位、不好买卖,这洋楼,据说是他的一个高级副官的,解放后几经转手,被曲俏买下了——她本来就是戏梦人生、不喜欢生活在当下的,买下后整旧如旧,住着民国的房,唱着明清的戏,伤着二十多年前的情,日日在不同的时空里穿行。

现下,小洋楼上下都没亮灯,显是主人未归。

楼前的路道不远处,停了辆大suv,车后座上,孟千姿打开礼盒盖,最后一次检视送给曲俏的冠饰。

毫不夸张,一开盖珠光宝气,真个丝缠线绕缀琳琅,冠头捧起来,后头还缀了莹白色的珍珠帘子。

车内施展不开,她弯下腰拿头去凑那宝冠,叹着气说:“这么漂亮,我都想去唱戏了。”

副驾上的辛辞回头看她:“有那么夸张吗?”

驾驶座上坐的是孟劲松,他瞥了辛辞一眼:“你以为,送六姑婆,能用仿货?光宝冠后头的珠链,用了四千多颗小珍珠。”

辛辞咽下一口口水,顿了顿又问:“干嘛不让人家归山筑接待啊?搞得还要租车,委屈老孟当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