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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差阳错(15)

“那伊瑟。亚瑟呢?你们都记得他吗?”我问道。

她点了点头:“记得。”

“他最后怎么样了?”

“死了,”她答道,“而且恐怕不知道死在哪里。”

“可是你的外祖母和母亲,她们——”

“我母亲是有墓葬的,”她打断我,语调低沉如水,“但一般来说,北极旅馆的主人不会死在原地。就连我母亲,我也不知道她的墓确切在哪里。”

“为什么?”

她似乎料到我会这么问,露出嘲讽的微笑,然后又带点宽恕的语气解释道:“因为他们都进了野兽的肚子。”

“伊瑟。亚瑟也是?”我有点难以置信,想象不出阴沉又凶狠的伊瑟。亚瑟有一天被野兽吃掉的情形,那似乎是他死因的最后一种可能性。

“这个结局,”美丽的女主人说道,“不是意料之中的事吗?”

她用月亮一样的眼神看着我,正如森林注视渺小的人类,理所当然又无法辩驳。

向导安排我们在旅馆里住了一个星期,我每天的生活就是重复做一些特定的家务活,如打水、处理禽类、喂羊。这乃是一百年来冒险者的规矩,并不能因我是旅行者或编过辞书而有所减免。在劳动的间隙,我渐渐打听出了伊瑟。亚瑟后来的下落。女主人答应留下一部分林赛。路德维希的骨灰,虽然她对此感到不屑。我们的队伍则更多地在研究进入北极后的路线,留下我一人在森林边缘徘徊,想着那一头多莉妲。莱斯利的垂暮,想着永远死在了大峡谷的林赛。路德维希。我比他们幸运的是我不会再横跨这片森林了,我就在此和他们作别。

伊瑟。亚瑟从未背叛过林赛。路德维希,他们两个都没有犯过错,然而最后却注定永远分离。在女主人的外祖母诞下她的母亲之后,伊瑟。亚瑟便打点好行装,离开了北极旅馆。他走得很匆忙,只带了必须的几件东西,大概是早就下定决心。他大概还记得林赛的誓言,记得要带他离开的约定,孤注一掷地打算独自上路。在他眼里大概没有什么比森林更安全,可是据我所知他再也没有走出来,多半是死在了里面。对于杀野兽如麻的伊瑟。亚瑟来说,被野兽吃掉倒也符合他的命运。只是我还常常想起,在被撕破喉咙、倒进黑暗中的泥泞水塘的最后一瞬间,伊瑟。亚瑟是否也曾想起林赛。路德维希,是否也曾黯然慨叹自己的不幸。那双黄色眼睛里是否曾燃烧起对生命的留恋,感到不甘心,或是遗憾此生的仓促终结呢。

临出发的那一天,全队整装待发。多莉妲没有说错,我现在确实急切渴望着到达北极,我的愿望从未如此迫切。她说中了,北极的诱惑就是为我准备,为林赛。路德维希这种人准备的。

在那疯狂的闭门不出的一年中,他最后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对伊瑟。亚瑟的爱不会有结果。人类个体之间的联系在这世界上本就不存在,更别提想要徒劳地挽留住它。在这个世界上,土地的边界如此渺远,人又像一粒尘沙,能做到像他们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孤独一生是这个世界中人的通常结局。现在他恐怕就要走向这个结局。

为了不再孤独。

我把林赛。路德维希的肉身残烬好好保存起来,连同这些文字记录一起。我即将到达一个新世界,不管是什么世界,总不会比现在更糟了。到了那里,我将完成林赛的遗愿,让他躺在一个夜晚也有人声的地方。

北极之所以被称作鼓边,是因为只有从那里,我们可以试着跳到另一面鼓上。

我身边的队员们纷纷窃窃私语,准备好去搜集另一个世界的财富,也担忧死亡的危险。我则不会再回来,不管是生是死。我已经知道,北极的后面是一个巨大的裂缝,从那里这个世界的居民掠夺哄抢来自其他世界的垃圾。一切其实早就在我的意料之中,南极其实也有一个对等的裂缝,只是那里被海水环绕。不然为什么人类从南极走来?他们离开自己的世界,来到了这个孤独的新世界,却没有看出其中的区别,而在这里继续生活了下去。

“还有十五分钟。”向导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说道。

窃窃私语声响起,不一会儿又如潮水般退去。我们走到了森林的最边缘,树木在这里停止生长。拨开叶片,我看到北极空旷无尽的原野。北极被怨灵笼罩了,也许是那些死亡的冒险者,也许是从裂缝上脱落的某些物质,到了夜晚,薄雾浓云笼罩着北方的夜空。地面宛如沼泽,磷火森森,确实是一个常人不敢踏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