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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差阳错(6)

森林的子民伊瑟。亚瑟长有一张漂亮但阴狠的面孔,多莉妲回忆起来,他的头发是黑色的,似乎总是很潮湿,脸色苍白得病态,鼻梁很高,眼睛长而窄,有着浓密的睫毛,在黄色的虹膜上投下灰褐的阴影。尽管如此,却没有人敢接近他,因为他看上去时刻都会发脾气,而且动作敏捷,揍人不留气力,对付猛兽尚且绰绰有余,更别提几个筋疲力尽的旅行者了。

林赛。路德维希是惟一和他合得来的人。

昔日英俊的探险家此刻已是垂暮老人,随时都会随着峡谷外的一轮红日西沉。他微笑着回忆起那片森林的边缘,他说道:“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他和我一样。”

他又看向我:“你也和我一样,这么小,却活在这么大的土地上。”

“那每个人都一样了。”我回答。

“有自知之明的人却不多。”老人微笑道。

我低下头,望进老人的双眼。也许是有什么不同,有些人生来就是孤独的子民。

“我看到他孤僻的样子,就知道他那脾气全是森林造成的。”老人说,“他一个人过得太久了——我劝他和我一起走,劝了好几次,还有几次我是从北极回来,只剩我一个人了。我重伤爬到森林边缘,他把我弄回来,我躺在床上对他说的。我向他保证以我的能力,绝对可以带他安全地到达另一边。我知道他怕什么,所以我说,现在我们是两个人,两个人就没什么好怕的。我会把他带到我们的城市,然后生活在一起,夜晚听到的是人的声音,而不是森林的吼叫声。”

老人接着望向窗外:“伊瑟。亚瑟问我,城市里有没有甜草根。”

说到甜草根,这又是旅馆主人的一个特征了——他嗜好这种东西。我起初以为是像大。麻一样有致幻作用的药草,但林赛摇了摇头。当时旅馆厨房里一直堆放着这种甜草,伊瑟。亚瑟嘴里永远有一根,他沉默地咀嚼着,吃饭时也不吐出来。几乎每天开午饭的时候,他都会突然一声不响地站起来走开,把第一次来的队员吓一大跳,连人带椅子后退好几步,以为他发了脾气。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回来,原来是去换了一根草根。头几次,林赛还问他那是什么东西。

“甜草根。”旅馆主人回答道,眨着湿润的眼睛,好像有飞虫进去了似的。

林赛问他是哪里出产的,他指了指脚下的土地,然后随手拔起一根,搓掉上面的泥,递给对方。

那种味道——林赛后来描述给我听,和“甜草根”这个名字真他妈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嚼了一口,眼泪就溢满了眼眶,辛辣的气味直冲鼻腔,还有浓浓的苦味沁进喉咙,惟一有可能使人上瘾的地方来自一丝似有若无的香气,但那是伊瑟。亚瑟身上的。他嚼多了草根散出的气味,已经像一棵植物了。

“你要是想哭,就嚼一口那东西。”林赛告诫我。

“然后你就真的哭了。”

林赛第一次尝到这味道的时候真的哭了,他一开始是为不知道什么东西哭泣,眼泪不住地涌出来,然后他就抱着膝盖缩在墙角里,想到自己还未见面就把他抛弃在货车上的母亲,想到自己横穿森林的过往,想到自己还要横穿无数次森林的漫长的未来。为了那些,他原本应该哭泣的,却在漫长且无所谓的岁月里忘记了。如今遇到这辛辣又苦涩的味道,所有不该有的情绪全都冒了出来,一一在眼前飞掠而去,但在他们的语言中,没有一种是有名字的。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蜷缩在墙角里,旅馆主人已经走开,林赛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湿透了,前襟也是湿的,于是他走到树林里,让露水把他的全身都打湿,然后湿淋淋地回去,若无其事地吃晚饭。晚饭是不知什么动物的不知什么肉,配上陈年的小米汤,还有森林里一些味道奇奇怪怪的野菜。伊瑟。亚瑟的嘴里还是蠕动着一根甜草根。

他慢慢咂着那神奇的植物,腮帮子鼓动着,好像藉此反复品味血管里涌动的复杂的情绪,沉默着打发无尽的时光。

在森林里的生活是无聊的,在旅馆里也好不到哪儿去。林赛每天把所有的活抢着干完了,就仰面躺在楼梯间的地板上,等着绊倒从楼梯上下来的第一个人。

有一次他绊倒的是伊瑟。亚瑟。

伊瑟。亚瑟的眼睛很灵,在黑暗中更甚,林赛不知道他是怎么会绊倒的,可能也是为了找一点事情做,这样两人滚到前厅里时,他就可以狂怒地站起身来教训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