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恶国舅(44)

那最后的悲叹,年仅七岁的小娃儿却是不懂的,可他晓得这个将自己困在梦里的‘鬼’终于不在了!

他一骨碌翻下床,想要去跟双亲报喜,可走到那主屋时,却蓦然住了脚。

屋内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小妹,一个傻子换那孙继一个功名,你还不愿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你小儿子想啊!你养着那傻子,除了废粮之外又有什么用?看着碍眼!你就应了吧。”

隐忍的啜泣从里面传来,最后那曾无比慈和地哼曲儿哄自己入睡的声音终是说:“再两天,两天后你再来。”

小娃儿一呆。他不傻,相反,他比谁都晓事。听完屋里的对话,他像是被人当头大了一棍,又闷又疼,浑浑噩噩地走回了房里。约莫是因为春寒料峭,他冷得发颤,卷起被子又睡了过去。

这次没有梦,他一直厌烦的那个‘鬼’当真没有再出现。可是心里却更冷了。

隐隐约约地,他感觉到有人在为自己拉好被子。那双手从他出生开始就抱着自己,那么好那么好,可是——两天啊,两天再来。再来做什么呢?这个年代不能算好,真的不能算好,就好像‘鬼’所说的,有些地方吃人肉的也不是没有,交换儿子来吃的也很常见。他们这边虽然没有这么可怕,可也有一个骇人的风俗:杀人祭鬼!杀童男童女来祭鬼求安。

他虽然小,可是他也是知道的啊,都知道的啊……

他把自己藏在被里,咬牙呜咽着。

又是大半夜过去,清晨一声鸡啼传来,又有人走进房里。不是昨夜悄悄看了自己许久的母亲,却是光头的好友郝光。

“泥鳅泥鳅,你再不醒你阿母就要把你送去‘祭鬼’了!快醒来啊泥鳅!”这面丑心善的小和尚又急又气,发狠地说:“卖蛐蛐笼的钱你藏哪儿去了,快醒来分我!”

见床上的人还是一动不动,小和尚红着眼走了。

躺着的人仿佛仍没动弹。

却已是泪流满面。

两天转眼即过。这两天里,孙母总会在半夜来到他房里,看了又看,瞧了又瞧,仿佛有千般万般的不舍。

可是这一天终究是来了。他也知道原来是大舅搭的线,只要把他交出去,就能许父亲一个功名。

坐在地牢里,小娃儿不动也不言,只静静地看着潮湿的地面。

要死了吗?依着以前的机警,他也不是逃不出去,纵然他‘睡’了一年多,这地牢也困不住他。可是他要逃吗?要逃吗?

他又想起那‘鬼’曾说“他恨官家昏庸,可是他仍愿为东明一死,东明养他育他,他若不报,畜生不如。”

父母养他育他,他若不报,畜生不如。这是骂人的话,他不要担着。

那‘鬼’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母要子死,子又怎么能偷生?所以他不逃。

然而世事总是难料。谁会知道,在祭礼当日,当朝大儒李伯纪会刚巧在县里落脚?

这位一身正气的好官叹息一声:“杀人能祭鬼,杀何以祭人?”然后让左右救下那沦为祭品的娃儿,离开了这偏远小县。

也从此改变了他的运格。

然后大胡子义父收了他做义子,李伯纪保他入国子监,郝光找来了,厉行也成了他的知交,日子过得很快活。过往种种已深锁梦中,再也不曾记起。

直到义母死在匪贼刀下。

那么好的义母啊,比母亲更慈和的义母……他恨啊!

所以他借厉行的手杀光了那群匪贼。

然而匪贼死了,义母却也活不过来,他也从此失了厉行这个好友。

可日子还是得继续过。

而后遇上个喜欢说毒话的老道,遇上温文守礼沈适,遇上喜欢了小妹的九郡王……遇上许许多多本难有交集的人。

越是年长,越是明白了幼时那梦中‘鬼’所说的话非虚,也越来越担忧靖难降临。

可怕归怕,那一天终归如期而至。

他劝坚守城门的大胡子义父南逃,可这大男人却哈哈一笑:“狄兵有何可惧?死有何可惧?义父决不后退半步!”最后笑声渐小了,低声吩咐:“照顾好你小妹……照顾好弟弟……义父……不走。”

恍恍惚惚地,他觉得那坚定到固执的身形无比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似乎是梦里那‘鬼’说过,百年后,东明国破,无数将士死于城墙之上,闭眼前仍高呼:“东明!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