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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国舅(60)

饮到酣处,也不管谁是山上人谁是山下人,挨个轮着敬过去。除了那些悄悄看对眼的男男女女,醒着的也没多少了。

国舅爷在临京应和多年,这点酒不算什么,至于方笑世那就更不用提了,谁醉也轮不到他醉。两人饶有兴味地看着山民齐齐涌上,给挑出来的耕牛灌下“牛魂石”浸过的酒。这也是琼州山民独特的仪式,酒请“牛魂”,招福纳吉,保年丰和人。

不消多时,几头膘壮的耕牛脚一软,屈膝卧倒,似乎也有些醉了。这时有人起哄:“牛魂到了,牛魂到了!新人拜族长!拜族长!”

于是近百对臂上绑着对方所送的红布巾的男女聚到一块,拜倒在虬须大汉跟前的空阔处。虬须大汉哈哈大笑,挥手命人抬来备好的喜礼,一对对送过去,拍拍这憨大个的肩说“明年赶紧生个大胖小子”,踹踹那个小伙子的屁股说“哟平时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一逮一个准”,再有就是朝嫁进本家的大姑娘说“别惯着他,有事儿来找我,我替你打到他服”,惹得姑娘满脸羞。

方笑世有些恍惚,原来世间还有这无数的喜乐,触手就能及。侧首望向国舅爷,国舅爷竟也转头,笑道:“山里的习俗果真有趣,我当初在书里见着时还当是误传。”

瞧着他看不出真假的笑意,方笑世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想跟往常一样回应,却觉得喉间还有酒咽着下不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国舅爷却又道:“很久以前……在东明迁都临京之前,在我到汴京之前,在我遇到老师、遇到义父义母、遇到大厉从之他们的更久之前,我第一次知道天下有多大的时候,就曾躺在村口那三棵大枣树下对人说‘我要走遍大江南北,看遍天下美景,尝遍天下美食,还要看看是南边的姑娘俏还是北边的姑娘俏,看看是东边的男儿有胆气还是西边的男儿有胆气’。”顿了顿,国舅爷转头望着火堆:“那时不知世事艰难,以为哪儿都是英雄好汉,哪儿都是大好河山。后来才知道,世上有人穷得鬻儿卖女,有人饿得易子而食,有人为了些许财帛谋财害命,有人为了富贵荣华背信弃义……而后年岁渐长,方知世事如潮,所有人都身在其中,谁也无法独善其身,谁都没法奢求一身干净。”

方笑世抬头,却见国舅爷眼底映着火光,若幽若明,瞧不出是喜是忧。他深知国舅爷不会无端地说出这么多话,于是静静地等着下文。

果然,国舅爷接着道:“你找上我,也许是想找些慰藉,也许是随性而为,但人心肉长,久了总会有感情。我只想先告诉你,我往后所做的事,可能肮脏无比、可能会枉杀无辜、可能会破坏眼前这样的和乐安康,你呆在我身边终究会沾污双手,甚至染污本心。”

“我明白了。”方笑世低头喝了口酒。

国舅爷就是这样的人,很多事他都看在眼里,就连那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动摇、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心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他从不强留也从不会软声劝慰,反而会把血淋淋的事实剖开摆在你面前,让你自己去抉择。

无论对人对己,这种做法都何其残忍。方笑世知道他也一定曾把自己所做的事一一摆在恩师李伯纪面前、摆在好友沈适和厉行面前、摆在每一个曾与他相交的人面前……结果没有人选择和他在一起。

仰头喝尽了碗里的酒,方笑世转头用不怎么准的山话向一旁山民说了几句。那山民咧嘴一笑,取来一条红布巾递给他。

方笑世把那料子不算好的红布巾绑到国舅爷臂上,别的不提,只说:“我也入乡随俗一回。”

国舅爷怔顿片刻,便明白了方笑世的意思。

——这天底下,总归还是有人肯站在自己身边的。

这时那虬须大汉已赠完喜礼,回头见到国舅爷臂上的红布巾,趣道:“看来还差了一份!礼是没了,喜楼倒是还有,不如两位贵客就在寨子里歇一宿吧。”

“那是当然的,”方笑世端起酒碗:“不过时辰尚早,不如大族长先和我们谈一谈。”

虬须大汉知道正题来了,也不再打趣,他朝身后的人耳语两句,便朗笑邀道:“贵客请跟我来。”

于是几人从欢腾的人群中退了出去,走往最里处的一座寨楼。国舅爷、方笑世、孙齐、虬须大汉分席而坐,等酒菜端进来之后便屏退了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