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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花道(13)

我抓起外套,往门外冲出去。花道在身后大声呼唤着我,那叫喊声很快被呜呜的风掩盖,我顺着长长的花道跑出了村子。这条曾经动人多姿的小径两旁,八月的樱花树只剩下枝叶,那树叶也有些发黄,一阵风起,就缠绵缱绻地飘落了。

“此次增派部队,关东军有所图谋,全面发动战争恐在近日。北大营有难,东北有难,速通知伯父,日夜备战,谨防敌军突袭。”

我坐在叮铃咣啷的电车上,脑中草拟着这则电文。窗外远山灰蒙蒙的,它们逐渐远去,像一幅静静的浮世绘。飘着薄雾的空气之中,这片风景绽放出了另一种萧瑟的美,而那一刻,我感到了惶然。

那天晚上,日军原第十、十一师团本部驻地的监牢中,我贴着冰冷的墙壁躺在地上,头让人给打破了,缠着纱布,因为全身疼痛,连挪动都很困难。

就在两天前,一场大祸悄然降临。日军接到情报,派出第十师团某支小队中的近十人,查抄了位于白川通的中国留学生秘密救国组织,当时十余个手无寸铁的学生正在地下室开会,身边只有几台无线电发报机,两人被当场击毙,其余全部逮捕,生死不明。事后日军仍埋伏在附近,不放过任何一个接近联络点的可疑人物。

我并不是救国会的成员,由于跟学生代表江韬交好,所以同他们有一定的联系,如果发现了情报,也会迅速通知江韬。

当我踏入那幢简陋的民宅、被蜂拥而上的鬼子恶狠狠推搡着往外走的时候,脑子一下子就懵了。我奋力反抗,打断了几个人的鼻梁。拳头和枪杆雨点一般落在我身上,而后轰然一声,我的头部挨了一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对于这次的京都中国留学生失踪事件,中方在一个多月之后也接到了消息,领事馆派人正面交涉,大洋彼岸和旅日留学的中国学生中也爆发了几次游行示威,然而日军矢口否认,同校方勾结,咬定我们十几人在一次户外的同乡登山活动中遇难了。

那天我从混沌的噩梦中清醒,却没有睁开眼睛,就那样躺着。水泥天花板上几道黑糊糊的裂纹像狰狞的眼,狠狠瞪着我。窄小的铁栅门之外,守备的日军咕咕哝哝说着话。昏黄的火光投进来,照得屋子愈发黑暗,像一张巨大噬人的口。

这混沌之中,我感到自己仿佛做了个梦。过去五个月的光景像静穆的海水,我陷在它柔软的怀抱中,不愿醒来。洁白的浪花在海上翻滚,卷着清凉的樱花瓣,唱着那支动人的樱之岛国。川户乡……川户乡就像遥远海平线上的蜃楼,我破浪而去,要离它近一些,更近一些,再近一些……我猛然睁开眼,满头是汗。我听见了隆隆的炮火,震耳欲聋的厮杀呐喊,它们像铁器划过裂帛,嘶啦一声,就劈开了我的梦。

这是我被关押的第七天,我独自一人待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等待有人进来喂我一颗子弹。我见不到我的同胞和战友,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我心中的愤怒和焦急,早已被另一种巨大的茫然和罪恶所替代。我曾经被天真的爱情蒙住了直视现实的双眼,如今现实以更可怕的形象呈现在我面前,它给我当头棒喝,击碎了我所有不该抱有的幻想。

而现在,不知死亡何时会来临的日子里,我心中念想的,却只是那张红彤彤的、傻乎乎的脸啊。

又过了十天,浑浑噩噩之中,我听见门外鬼子玩忽职守中的低声交谈。

“那小子又来了?”

“是,接连三天了,在后面的门外一坐就是一个白天,赶不走呢。他要找个叫华段生的支那人,说是大学生,黑黑的高高的很英俊,喏,就是里面那家伙。”

“他怎么会知道人关在这里?”

“手里拿着颗制服上的铜扣,非要说是那人衣服上掉下来的,在门口捡到的。他说自己已经找了十几天了,问了无数的人,现在终于找到了,不见到人就不走。他也不想想整个京都有多少大学生,有多少那样的扣子。”

“没通报少佐么,跟里面那家伙认识,也是个支那的奸细吧。”

“少佐早就跟着大佐和将军去满洲了,他看起来是个地道的乡民,很有意思的小子,一生气脸就红,就让他坐在那儿吧,我不信他能等过十天。”

我完全清醒了,猛然坐起身,手往胸前摸去。制服第二颗铜扣所在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就像心脏被人掏空了一般,我的胸腔剧烈疼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