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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花道(17)

我搂住她的胳膊紧了紧:“适雯,你等我,我学成了就回来,跟你在一起,咱们一起投入到这为自由而献身的热潮中去。然后结婚,生他一大堆小崽子兵出来,满十六岁就把他们扔到部队里,让他们尝尝姥爷和爹尝过的滋味……”

……我猛然抖了一下,指间被雪水打湿的烟软趴趴地掉到地上。我站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顺着街道向前走。那个早已被我当成家的方向,一直朝前延伸出去,笼罩在一片未知的黑暗中。

这片幽幽的深山老林,被闪烁的夜雪照得一片洁白。那一轮银月同徐徐下落的银雪交相辉映着,整条小径都笼罩在薄雾般的轻纱中,乍然看去,会以为又是一个悄无声息的、三月的落樱之夜。

老远的,就见花道坐在村子外的泥石台阶上等我,用手支着脸颊,火一样的头发点燃在夜雪中。直到许多年后,我仍会常常想起,这么多个夜晚,长长的花道尽头,那个托着腮等我的人,那张痴痴的、傻傻的脸。

花道看见我以后,飞快地跳起来,身体晃了晃,大概是腿麻了吧。然后他高兴地大喊着向我跑来。即使隔了这么远,我却仿佛能看见他脸上开心而又恼怒的神情。他现在已经不会像当初那样,因为被我发现了在等我而羞愤了。

“黑炭——————你这个笨蛋!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又害本天才等,啊……”他被埋在积雪中的石头绊了一跤,扑通一声摔了个四仰八叉,扑腾起一阵烟雾状的碎雪,然后跟没事似的,爬起来拍拍屁股,继续朝我跑来。他在我面前喘着气停下,鼻尖冻得通红,脸也是红扑扑的。

“你看,你看!下雪了!本天才说要下雪就一定会下的!哇哈哈哈!”他已经忘记那天皱着眉头说“不知道今年会不会下雪”的人是谁了。

花道兀自得意了老半天,看见我的脸以后,突然安静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问:“呐,你怎么了……”

我抹了把脸:“怎么?有脏东西?”

“不是啦……你看起来……”

没等他说完,我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攒成球,一边跑一边回身朝他扔去。雪球砸在他肩上,飞溅起一团浊白的雪沫,散去以后,他的脸更红了。

“哎呀!臭黑炭!敢跟本天才比赛打雪仗,你不想活了!”不出所料,他一下子就忘了自己原本想说的话,精神高涨起来,滚起比他脑袋还大的雪团,气势汹汹地要来砸我。

“来啊,你打不到我!”

“啊……可恶!”

我们一前一后地,在林中的小道间飞跑起来,正如去年的五月一样,展开双臂,呜呜的风擦过耳边。这漫天大雪,隐隐绰绰地仿佛变作了洁白的樱花瓣。

扑面而来的雪打在头上、脸上、身上,落进嘴里、鼻孔里、眼睛里,钻进裤管中、袖口中、衣领中……奔跑在簌簌的冬雪之中,连视线都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像望不到未来的、过去的时光。我的心情,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和超然。

那天夜里,地炉燃烧着,我和花道在暖意洋洋的褥子上拥抱着彼此。激情过后,他懒洋洋地趴了一会儿,很快睡着了,汗津津的裸背抵着我的掌心,四肢微蜷地缩在我胸前。仿佛梦见了什么,他的眉头皱起来,嘴也撅着,那张睡脸就像孩子一样。窗外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7】

一月和二月很快过去,到了三月,我顺利从大学毕业。我已经托人买好了回中国的船票,再过不久,我就要踏上久别的故土。

结业典礼上,医学院的教授弗兰克问我回国以后有什么打算。我说:“参军吧,干回我的老本行。”

弗兰克很震惊地望着我:“怎么,你学了这几年的医,竟然要浪费自己的才能么?你知道有多少人像你一样,希望在一流的学校接受先进的教育。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你这样做,无异于将这三年来在日本所获得的一切统归于零。”

“不,不是零!”我突然激动起来,“不是零……我会记着,这辈子都……”我喃喃重复着那几句话,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表达什么,也许是一种坚定的信念,也许是一种彷徨罢。

开完结业大会之后,我们医学院的全体在洁白的西式教学楼前合影,前排正中央坐着教授弗兰克、荻野三郎和内藤尚中等五个人,再过去一些,最左边的就是我。我戴着制帽、穿着笔挺的制服,同二十来个同学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