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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年华(16)

他哑口无言,反驳的话哽在喉咙里,半天也说不出来。我叹口气:“藤老板,我是欣赏你的才情才要同你讲。和你一样的人,我见得太多,也不想再见了。不要把自己陷入困境。就像现在这样,放着大路不走,却走这狭小没有出路的死胡同。”

“哈。”他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狠狠瞪着我,“你算什么东西,毛还没长齐的小屁孩儿,不识人间疾苦的富家少爷。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这些!”

“告诉我。”我逼近他,挤得他紧紧贴在墙上。“别再靠过来!”他大吼一声,拳头捏得死紧,下一秒就要往我脸上砸。

“告诉我,什么让你没法死心,什么让你觉得,也许可以再见他一面,也许他能够再认出你。”

他愣住了,半晌没说话。过了很久才松开手,喃喃地说:“他傻呆呆看着我,那么痴痴的,真是惹人怜爱。我在台上,他在台下,那么好看的一双眼,仿佛只看着我一人,仿佛就是为我而生。我连行头都没换,匆忙出去只为再见他一面,不小心摔了个跟头,被他扶住了。他还跟我说:藤老板,怎么这么迷迷糊糊的,你要感谢本天才……”

我笑了:“他那样的人,对谁都殷勤,惊鸿一瞥的红粉佳人,志同道合的蓝颜知己……可是兄弟只有一个,爱人也只有一个。记得他身边的男人么,梳着大背头的、挺英俊的男人,那就是他的兄弟……”后面的话我没说完,他已经狠狠抹了一把脸,推开我向外走去。我看着藤真健司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单薄得像片纸蜻蜓。

夜深,我在房里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藤老板说得真对,那么好看的一双眼,从画里向外望出来,仿佛只看着我一人,仿佛就是为我而生。那么好看的一头红发,那么好看的一副身体……这个男人,只有被变成一张看得见摸得着的纸,才是属于所有人的美好记忆。

有人敲了敲门,轻轻走进来,又把门关上了。是表妹,她说:“哥,我睡不着,这几天心里总是堵得慌,怪难受的。总觉得今日过了,明日一早醒来,就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我安慰她:“别怕,有我在,怕什么。”

她说:“我听姨父说,好像要举家搬到法兰西去,因为那儿有你过得很好的叔父。我的父亲,虽然现在放不下经营了十几年的生意,晚些时候怕也会过去吧。咱们,就要离开这儿了。”

我说:“离开就好。”

她看到我面前的画,眼睛一下子亮了,走过来爱不释手地摸了摸那凸凹的油彩,啧啧赞叹道:“真好看,哥,这回全部上了颜色呢,比你速写本上的都好看。”

我看着她羡慕的神情,说:“喜欢么,要不我给你画一张,你当模特儿。”

她受宠若惊:“真的么,我真的也能像他一样……”

“为什么不能?”我轻抚她的头发,“你这么漂亮,画上的你,一定更漂亮。”

灯光下,她羞涩地坐在木椅中,两腿并着,手搁在膝盖上,带着少女处子似的含蓄和矜持。我支起一块画布,慢慢描绘着她花苞一般的脸。

潮水般的呐喊,像筛子里跳跃的黄豆一样噼里啪啦扑面而来,狠狠地砸,狠狠地砸,震得勃发的嘶吼和血染的躁动像一片高高鼓起的膜,绷起来,越来越薄越来越透,要破了要破了要破了!

我睁开眼,满头大汗。这是十二月十六日,我做了个撕心裂肺的梦,醒来耳边当真听到了梦中那潮水般的呐喊,在不远的大街上蒸腾。窗外天空压得很低,灰扑扑的,像正酝酿着一场愤怒的暴雨。

我抓起衣服飞快地穿好,下楼径直向门外走去,被刘妈一个箭步拦在门口。父亲坐在沙发上,母亲和表妹也都在,两个女人的表情都有些惶恐。父亲厉声说:“畜生,还想出去找死!今天所有人都待在屋里,哪儿也不准去!”

我想了想,终于还是坐下来,跟他们一起等待佣人准备早餐。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冀察政务委员会成立的日子,一大早城门就被怒涛般汹涌澎湃的群众撞开,成千上万学生吸取了七天前游行的经验,确定了路线和行动策略,在严密的组织下向天桥进军。

不知什么时候,大雨倾盆而下,父亲悠闲地看着报纸,收音机里播报着游行示威和镇压运动的最新情况。我竖着耳朵倾听窗外,铺天盖地的雨声中,我听见了,听见压抑近百年的奴隶在咆哮:“打倒汉奸!”“反对一切伪组织!”“收复东北失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嘎吱嘎吱,收音机里那个女人的声音像夹带着杂音的机器,若隐若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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