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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瓯春(29)

说来真是奇怪,嫡亲的父女相见,竟然还需要引荐。这不是清圆头回看见这位节度使,谢纾却是头回见她。大约清圆长得很像她母亲吧,谢纾愣了一回神,眼里似有哀伤的情绪。当年靳姨娘进门那会儿,清清白白的可人儿,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后来又有人来,他的精力便被分走了些,不知怎么,闹成了后来这样。

但孩子究竟是他的骨肉,谢纾看一眼清圆,沉沉叹了口气,沉默良久方问:“回来后可还过得惯?”

清圆道是,“家里人都很照顾我,没有什么不惯的。”

她一向是这个脾气,心里有天大的怨恨,面上绝看不出分毫来。老太太曾和身边月鉴说过,这丫头沉得住气,要是三五年后没什么变化,将来说不定能有一番成就。

谢纾一向不问内宅事,其实别说她一口一个好,就是诉苦说不好,他听过也就作罢,不会再有下文了。清圆不给他添麻烦,他落得心安,点了点头道:“外头长到这么大,回来怕是有很多规矩要学,多向你姐姐们请教,修身养性要紧。”

清圆应了个是,复退回来,父女间的首次谈话就结束了。

时候不早了,老爷长途跋涉辛苦,还是该早些休息。后来各自都散了,谢纾送老太太回荟芳园,后随扈夫人去了她的院子。夫妻久别重逢,自有许多话要说,扈夫人为他更衣,一壁轻声道:“老爷这趟回来,是奉朝廷恩旨,还是……”

谢纾到这时候,脸上才浮现出愁色来,踅身在桌旁坐下,拢着拳道:“先头母亲跟前我不敢多说什么,怕惹她老人家担忧。这次回乡,明着说是省亲,实则是停职查办。”

扈夫人吃了一惊,惶然道:“怎么要查办?老爷兢兢业业报效朝廷,早前老太爷过世报请解官,朝廷也不曾答应。这才过了两年,军功就不在了,究竟哪里出了岔子,上头要查办你?”

谢纾一味叹息,“我与圣人政见不合。”

扈夫人差点惊脱下巴,“你与圣人……政见不合?”这是哪儿跟哪儿,一个臣子能与皇帝政见不合,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谢纾素来性子执拗,官场上混迹了那么多年,并未学会圆融,只要他认为有道理的事,便据理力争到底。扈夫人和他做了多年夫妻,知道他公事上一向有原则,但当真和皇帝争执起来,却不是什么好事。

只是不能再火上浇油,她缓和了语调说:“老爷别急,你同我说说,到底是什么缘故,我也好给你参详参详。”

谢纾长叹一声,捶着桌面道:“前几年一战,本是为夺取石堡城,我军重创吐蕃人后,将他们控制在积石山,修筑了大小五十余处天堑,将西北防御连成一线,但石堡城始终未能收复。如今的局势是,西北防线已然形成,石堡城早就不是兵家必争之地,且此处盘踞着外邦大军,再打不过是一场送死的仗罢了。可惜我的谏言并未被皇上采纳,我不打石堡城,接下来只怕圣人要打我。”

扈夫人一时愣住了,在一旁坐定后回了半天神才道:“老爷眼里,那些兵卒是同生共死的袍泽弟兄,朝廷眼里,他们的性命和投掷出去的石块有什么不同?到底世上人命有贵贱之分,要保住家业兴隆,老爷还需退让几分为好。”

谢纾沉默下来,其实也有些懊悔,半晌道:“我的奏疏到不了御前,这会子急也无用。所幸上头还未解我的职,否则老太太跟前不好交代,还要拖累儿女们的婚事。”

夫妇两个全没了久别重逢的欢喜,各自忧心忡忡,撑着脑袋苦闷。

“老爷在朝中,可有交情过硬的同僚?”扈夫人说,“或者想想法子,请人疏通疏通。久不在职上,一眨眼便生变故,未雨绸缪才是上策啊。”

这就愈发让谢纾头疼了,“如今不像从前,懿王之乱后,圣人重新扶植了亲信,把个京城浇筑得铁桶一般。那些人和升州的达官贵人们不同,个个手里握着实权,要同他们讲情面,哪里是件容易的事!”

扈夫人忖了忖,提出个万年不出错的好法子,“空口同人套交情是断断不行的,还得使些银子钱。横竖走这一遭儿了,越性找天子近臣,能当面同圣人说着话的。”

谢纾开始逐一筛选,“要说新贵里头最拔尖的,无非是殿前司的人。殿前司掌皇城警备,禁中一应事物都由他们安排处置……沈润!”他低低叫了声,手指在桌面笃笃叩击着,“他是殿前司都指挥使,在京中风头正健。只是咱们外放的官员,和京官本就搭不上边,再说沈润声名狼藉,和他攀交情……”顿下来摇了摇头,笑道,“只怕是送上门喂了老虎,事没办成,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