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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兄书(31)

谢霁瘦削的身体就像是破布娃娃一样在泥泞中滚了一圈,半张脸都浸在泥水里,面朝下一动不动。

打动关北的是他的眼睛,阴寒且锃亮,幼狼一般,带着刻骨的仇恨。

关北将他带回了帮派。

后来的事不提也罢,总之关北以为自己捡了只狼崽,却不料是尊煞佛。待这少年反杀了一众头领成为帮派的新头目,嗓子便也治好了一些,勉强能发声说话,可嗓音有些难听……

不,与其说是难听,不如说是可怖。沙哑的,冰冷的,如同恶鬼的低喃。

所以,他总是缄默居多,有着超越了年龄的老辣和阴寒。不过相比他不说话的模样,属下们更怕他笑起来的样子。

谢霁是天生的伪装者。关北揣测:他依旧装作哑疾,大概是为了打消那些人的戒备罢,毕竟,没有人会提防一个身有残疾的人。

“炮竹一声响,旧岁迎新年。此夜东风起,杀尽天下寒……嘿!公子前两句明显藏拙,后两句倒有那么点意思,我喜欢!”

关北拿起案几上的诗,尽管自己也只是勉强识得大字而已,却装模作样地品读起来。

片刻,他想起什么似的,换了个话题道,“谢家势力遍布江湖朝野,得之可得天下。可这样的家族铜墙铁壁般牢靠,想要其归附并不容易,我思来想去,唯有那小郡主是谢家唯一的软肋,公子只要得到她,自可得到整个谢家……”

谢霁握笔的手一顿,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圈暗色。

关北并未察觉他微妙的神色变化,又摸着下巴道:“只是那姑娘身份尊贵,怕是不好骗。”

笃笃笃——

不合时宜的敲门声传来,使得屋内的气氛骤然紧张。

那敲门声很轻,像是试探,几乎和远处的烟火声融为一体。谢霁五指一紧,抬眸冷冷地看了关北一眼。

关北会意,迅速起身,悄然隐入内间的帷幔后。

谢霁将那张写了诗和字的宣纸折起来,放入灯盏中点燃,火光窜起三寸高,转瞬又归于寂灭,只余些许纸灰飘然落地。

做完这一切,谢霁出门穿过小院,借着外头微弱的光芒拉开朱红的院门。门开的那一瞬,他已整理好神色,戴上最虚伪无害的面具。

出乎意料的,门外站着的是一袭嫣红斗篷的谢宝真,正抬起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保持着敲门的姿势。

“我还以为你睡了呢!”谢宝真说着,放下手,轻笑着舒了口气。

她提着谢霁送的那盏兔子灯,脚踏三尺暖光,笑起来的时候那双星辰般璀璨的眸子便弯成了月牙,睫毛卷翘,承载着细碎的霜雪。

谢霁的眼里藏着太多秘密,全然不似她的眼那般干净剔透。他静默了一会儿,才换上谢宝真所熟悉的那副温和模样,侧首以眼神询问她所来何事。

谢宝真看了眼他搭在门栓上的手,似乎不太想邀请自己入门。

她小小地郁卒了一会儿,手无意识地捻着兔灯的手柄,轻声道:“我方才想了很久,那红包是你攒下的零钱,我不能白拿……所以作为交换,我教你练字如何?”

谢霁露出诧异的神色。或许太过惊讶于她的提议,迟迟未曾应允。

谢宝真这儿真有些不开心了,以为他不信任自己,便从怀中摸出一沓带着体温的宣纸递给谢霁,语气中藏着些许争强好胜的骄傲:“别的不说,我的字可是皇后娘娘首肯的。你看,我若自认第二,京中女眷无人敢称第一!”

灯光浅淡,那一叠宣纸上的字痕清晰漂亮,一点一捺宛如刻印般完美。谢宝真将其一股脑塞入谢霁怀里,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你的字有形而无笔锋,需从基础开始。这原是我给侄儿朝云写的练字手札,方才给你也誊写了一份。喏,拿着罢!”

“郡主,您在哪儿呢?夜深了,该睡了。”

远处传来紫棠的呼唤声,谢宝真不想让人发觉自己来了翠微园,便压低细软的嗓音道:“我可不是上赶着来教你,只是,只是……”

她半天也不曾想好措辞,索性一咬唇道:“……罢了!总之你勤加练习,后日巳时于水榭,我要检查功课的!”说罢,她将斗篷帽檐拉低了些许,提着灯摇摇晃晃地跑入碎雪中,像是寒夜中一团炙热的火焰。

谢霁垂眼看着手中那叠工整的字帖,在风中站了会儿,关门落闩回到房中。

屋内,关北从阴影处走出,笑嘻嘻地倚在屏风旁,意味深长道:“我是否该恭喜公子?这位小郡主看起来挺好骗的啊!”

谢霁从宣纸后抬起一双凌寒的眼来,直直地刺向聒噪的关北。

关北浑身一凛,自知揣摩干预主子的行动乃是大忌,便讪笑着道了声‘属下告退’,走后窗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