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菩萨蛮(167)

人呐,永远不知道感恩。阮咸一面自言自语,一面从书房里踱了出来。经过客厅时,他朝正在擦拭佛龛的阿嫚轻佻地比了个吸烟的姿势,便先一步去了露台。

露台阔大如舟,地面铺着海松绿色的老式花砖。香槟色的蔷薇爬满了铸铁栏杆,花瓣在青白的月色下呈现出一种靡丽的肉色,像是女人娇嫩的肌肤。

很快,阿嫚一手持烟枪,一手托烛盏,缓步出了客厅。她穿着软底的绣鞋,落地分明极轻,几乎没有声音,阮咸却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准确地伸出如同羊肩一般白皙的手,从身后接过那柄翠玉镏金珐琅烟枪。

阿嫚不声不响地走到他身侧,在一旁捧着烛盏,待他取火。

夜风吹过,送来南国花朵湿润沉重的芳香。远处,隔着大片的罂粟花,绿孔雀三三两两栖息在树枝之上,绮丽的尾羽闪烁着粼粼波光,如同倒悬的星河。

阮咸漫不经心地将烟锅送到火苗上,一股奇异的甜香顿时袅袅弥散开来,他才眯着眼睛啜吸一口,再徐徐喷出一口烟来,枪头镶嵌的烧蓝花卉装饰随着他的动作在烛光里折射出莹莹光彩。

真像他那一双动人的蓝眼睛。阿嫚忍不住想。

猴子阿芒坐在露台的藤椅上,脖子上挂着一只小兜,里面装着好几枚青青黄黄的金桔,它正低着头玩弄着那些香喷喷的圆球。楼下包着白色包头的青年正背着枪,进行每晚的例行巡查。

这儿是他的王国,阮咸深吸了一口气,他喜欢这里的气息,水汽、草木、树苔、沉香、阿芙蓉、丝绸、少女的皮肤……这一切和越南特有的湿漉漉空气混合在一起,和他所珍视的那些记忆,和她有关的记忆一起发酵、升腾、下沉,让他的么一个毛孔都觉得熨帖。

阮咸恶作剧之意顿起,他从阿芒的围兜里拈起一枚金桔,朝着楼下的穆丢了过去。阿芒吱吱怪叫,气愤地搂紧了自己的围兜,跳下藤椅钻进屋子里。

金桔打中了青年的肩膀,穆回头看向小楼。阮咸笑着朝他扬了扬手里的烟枪。

穆的眼神却忍不住飘向了他身侧那个纤弱静默的身影。

阮咸伸出玉雕般的手指,在虚空里抚摸着什么似的,又似笑非笑地扭头朝阿嫚说道:“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差一点细雨。”又摇头,“时间也不对。”

阿嫚的古典文化造诣其实不错,她当然懂得他的调侃之意,只是身似飘萍,她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又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

“其实穆一直在偷偷爱慕着你呢”。阮咸脸上带着笑,依然不肯放过她,“怎么样,我把你许给他?”

阿嫚这才咬着牙抬起了眼睛,这真是一个恶劣的男人,他的脸上是那种猫捉老鼠似的微笑,带着老猎手守株待兔一般的笃定。她陪伴在他身边十多年,深知他的喜怒无常,乖僻暴戾,骄纵任性。可是他对她,在十多年前,他向她伸出那双手,免去了她沦落妓寮成为雏妓的命运;在他手把手教她读书习字、跳舞插花的间隙里;在她的发梢被丝丝缕缕地缠绕上他雪白的手指时,她已经离不开这双手了。

她知道他的常随穆,对自己怀着隐秘的爱意,会为她清晨摘下花园带露水的香花,只是为了免去她去踩梯子爬树攀折的风险,会在她给孔雀喂食时,在一旁小心护卫,以防这些禽类伤人,可是女人并不会因为一个男人对自己好就爱上他,她们爱的往往是那些让她们哭的男人。

“不,我不愿意。”她语气轻忽,态度却坚决,“我不喜欢他。”

“噢,好吧。女人真是无情。”阮咸耸耸肩,“阮沅总说我不够尊重女性,我得尊重你的自由意志。”

阮沅。阿嫚瑟缩了一下。她和这对兄妹有着长久的相处岁月,在那一晚,阮咸失控地在蔺川抄检阮沅的公寓时,阿嫚觉得自己模糊地抓住了什么。此刻听见他用这样怅惘和软的调子说起阮沅,脑海中倏然闪过许多他们相处的片段,那个恐怖的念头越发清晰。她觉得自己的脑子被那个肮脏可怕的念头攫住了,以至于她的表情有一刹那的凝滞。

这凝滞显然没有逃过阮咸的眼睛。电光火石之间,他的眼睛眯起来了,像一只危险的猎豹,前一秒还斯斯文文舔着毛,下一秒,利爪已经搭在了猎物的颈动脉上。

他欺身上去,凑到她的身侧,一手箍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带进自己的怀里,那柄烟枪就这么抵在她的腿缝之间,他还故意手一歪,让烟枪向她大腿深处滑去,带着余热的枪头成了埋在皮下的炸弹,将她浑身的血液都点着了。

烛盏的铜托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火苗在风里晃了晃便熄灭了。

上一篇:思及 下一篇:亲爱的伊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