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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主快醒醒/只怪圣僧太妖孽(48)

希音原本料定胡元生活不过六月十八,可不知为什么,他却能撑至今时今日。

我望着身穿一袭火红喜服却白发苍苍的胡元生,心下酸涩难当,全然不敢相信眼前这人不久之前还是个风华正茂、英俊儒雅的大好青年。

“这是墨染。”希音将一罐黑黢黢的汁液放在梳妆台前,笑对胡元生道:“胡兄,稍后我便用它帮你染发,保证谁都看不出你有白发。”

胡元生对镜淡然一笑,道:“横竖都是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人,还在乎皮相做什么?我现在只求及早与绯雪团聚,漫漫黄泉路,我要陪她一起走。我听说若是投胎时能一起喝下孟婆汤,来世便能继续在一起。”他的声音沙哑黯淡,仿若枯叶摩挲之声。

四周的下人忍不住抹眼泪,却还拼命维持笑容。大喜的日子,谁都不愿将它弄得悲戚戚的。

他掩口咳了咳,目光忽然变得深沉悠远,“也不知奈何桥上,她会不会等我一等,还是迫不及待地追着苏君而去……我不想生前输给他,死后还是输给他。来生我一定要比苏君更早认识绯雪,然后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不再给他任何机会……”

说完这番话,他的气力好像悉数用尽,眼皮无力地阖了下来。管家将他扶到贵妃榻上,他便彻底闭上了双眼。

我张望胡元生的脸色,担忧道:“他……还有没有气?”

希音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宽慰道:“我了解胡元生,婚礼未完,他舍不得离去。”

果不其然,过了片刻的功夫,胡元生慢慢睁开眼睛,说:“方才说到哪儿了?”

希音微笑道:“周姑娘有一封遗书,是留给你的。”

遗书?我吃了一惊,向希音投去询问的目光。他却只是勾起唇角,露出几分意味不明的笑容。

那厢胡元生眼中骤然一亮,仿佛蒙尘的珠宝恢复了光泽。他的唇边浮起一抹欣喜的笑意,道:“是吗?可我已经看不动了,不如劳烦圣僧兄读给我听吧。”

希音的手中变戏法似的多出一张梨花笺,朗声念道:“字请元生表兄亲鉴。小妹绯雪福小祚薄,年幼家贫,双慈见背,而后亲夫暴毙,为马家所不容。承蒙表兄不弃,收留于府中,悉心照料无微不至。此大恩大德,小妹铭感于心,未尝有片刻遗忘。奈何此生已矣,来生愿结草衔环以报答表兄恩情,无复二心。绯雪绝笔。”

希音特意加重了最后一句话,“来生愿结草衔环以报答表兄恩情,无复二心”,胡元生听完后,眼眶微微泛红,哽咽道:“好,好……绯雪说她来生会一心一意待我,她会一心一意待我的……有她这句话,我死也瞑目了……”

吉时一到,胡元生便在众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朝外厅走去。我与希音跟他在身后,我说:“圣僧啊圣僧,方才那封遗书是你伪造的吧?”

他挑了剑眉,似笑非笑道:“胡元生已是将死之人,只要能了却他心中所愿,让他走得安心,遗书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想了想,点头表示同意。

外厅中,媒婆捧着周绯雪的灵位,一步步走向胡元生。他屏退众人,强撑着站稳身子。笑容清淡幸福而满足,仿佛连眉目都恢复了神采,温柔如水的目光片刻都不曾离开她的灵位。

周家高堂都已不在,而胡元生只有一个年老体弱的母亲在临安疗养。怕老人家承受不住,是以胡元生病重之事还不曾派人告知她。

今日这场婚礼,拜过天地,夫妻对拜之后,便算礼成。

“礼成——”

随着礼官一声唱喏,胡元生将周绯雪的灵位紧紧贴在心窝上,轰然倒地,终究不带一丝遗憾地闭上了双眼。

他死后,与周绯雪合葬在胡家祖陵,终得以一起长埋地下。

☆、第三十九章

梅雨季过去后,盛夏终于来临。这日天气晴好,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透过树缝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夏蝉唧唧而鸣。

胡元生一死,偌大的胡家家业便落到了他年仅八岁的幼弟胡元才的肩头。世人皆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其实身于富绅之家却也未必是幸运,有时被剥夺的甚至更多。明明是正当言笑晏晏的年纪,他却不得不板着脸强装深沉事故。

待胡元生头七一过,我与希音遂准备启程回青城山。他说回家办事至多两个月的光景,两个月之后他一定来大雷音寺接我。粗粗算来,我与希音相识相处也不过才短短三月,其中还有一个月我是处于不省人事的状态。如今却要一下分别两个月,我这心里啊……就好像秋风扫落叶一般,顿时就有些明媚忧伤了。

希音笑意盈盈地问我:“小梅是舍不得我吗?”

“谁说我舍不得你!我……”我清了清嗓子,正色与他道:“咳,我只不过觉得,要我对着你的那群脑袋徒弟们两个月,委实太过无聊了些。”

他双手环胸,偏头将我望着,唇畔的笑意再深几分,道:“是吗?不是舍不得我?”

我心虚地躲开他的注视,努力摆出理直气壮的模样,道:“是、是的……唔!”话未说完,口中的气息便尽数被他夺去。温软的唇畔霸道地厮磨,灵巧的舌尖绕过牙关,肆意地拨弄着我笨拙的舌头,仿佛是对我方才的谎话略施惩罚。我本想逃离,奈何他将我紧紧禁锢在胸前,不给我半分可趁之机。我终是渐渐地瘫软在他的怀中,任他肆意轻薄……

我恨!

半晌,他意犹未尽地将我放开,眸光潋滟仿若春水,笑道:“是舍不得我吗?”

“不是……唔,是是……”本想坚决否认以挫他嚣张的气焰,可话未出口便再次被他吞入口中,想要开口却已然来不及了。

我愤恨地想,下次我定要要狠狠地将他轻薄回来!妖僧!

***

早饭过后,我正在房中埋头收拾行装,希音提着食盒推门而入,笑道:“小梅,来喝了这碗绿豆百合汤消消暑。”

虽然将将用过一顿颇为丰盛的早饭,然,对于甜食毫无抵抗力的我还是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计,欢欢喜喜地接过食盒举匙品尝。冰凉清甜的汤汁顺着喉头滑入府中,真真教人心旷神怡通体舒畅,方才的燥热烦闷一扫而空。

希音环视房间,略有些吃惊道:“你怎么有这么多东西要收拾?”

“有一部分是从锦城带来的,还有一部分是沿途买的。”稍顿,我指了指桌上的几套衣衫和蝶梦梳篦,道:“大部分都是你要买的。”

他拿起蝶梦梳篦放在手中把玩,笑睨我道:“难道你不想要?”

我:“……”

半晌,他叹道:“蝶梦蝶梦,终究是镜花水月,南柯一梦。”

我说:“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但它有个美好的结局。”

我思忖一瞬,道:“苏君以死谢罪,终究打开心结,算得上是解脱。周绯雪追随他而去,但愿他二人能在地下重逢。地府没有世俗的眼光,再也没人能将他们拆散。胡元生能在临终之前一了多年夙愿,不管死后如何,来生如何,至少不带遗憾地走,也未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最可怜的还是杜冰冰,也不知她会如何。作为本故事唯一的幸存者,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

“可最痛苦的永远是活着的那一个。”他意味深长地说。

待喝完百合汤,我与他商量道:“圣僧啊圣僧,我听说今日乃是兰陵城两月一度的庙会,不若我们看完热闹再走吧?”

希音望了望窗外毒辣辣的日头,道:“日落之后,日落之后我带你去。”

申时一过,我便迫不及待地拉着希音去逛庙会。将将前脚踏出胡府大门,听得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身子一顿,头皮一麻,恨不能遁地而走。

“夫人,夫人!”安安大声地呼唤我。

我在心中哀叹一声,极不情愿地转过身,果不其然,那厢安安正笑意如花地将我望着,裴览负手立于她身侧,眸色深深沉沉,不辨喜怒。裴览自幼习武,身体底子本就很好,加之希音悉心医治调养,伤势早已痊愈。

他缓步走来,视线扫过我与希音,问:“九叔这是要带小梅去哪儿?”

“无须贤侄操心。”希音淡淡道:“贤侄大伤初愈,理当卧床休息,怎可随意走动?”

裴览不咸不淡道:“有劳九叔挂心,我没有那么娇弱。”

希音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贤侄的命金贵得很,自然应当小心一些才是。”

裴览冷笑,“九叔这话什么意思?”

希音轻抚衣袖,风轻云淡道:“三哥等你回去。”

裴览一言不发地盯着希音,目光越发深不见底,清俊的面上似有几分恼意。

二人就这般对峙,目光之中依稀有刀光剑影、风雨飘摇。连带四周的空气都有几分凝滞。

我望着他们你一眼我一语针尖对麦芒,深深怀疑这叔侄俩是如何相安无事地长到这么大的。

安安走到我身旁,热切地问道:“夫人,您是不是要去庙会?”

我奇道:“你怎么知道?”

“夫人从前也喜欢热闹,每次京城有灯会庙会,您都会带着奴婢偷偷溜出去游玩。”她回忆从前,说到末处竟带了几分哭腔。

裴览忽然道:“正巧,我们也要去逛庙会,不如同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