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梦里花儿笑千百树Ⅰ:记得当时年纪小(13)

安茉只晓得她的二叔是周围第一个合法拥有猎枪的人,隔三岔五约了几个猎友去打猎,山鸡兔子和野马都是常有的家常便饭。闲下来的时间又跟别人搞贸易,家里的螃蟹海参都是随手抓就跟过年似的,安茉的奶奶虽有嫌贫爱富之嫌,但她倒也想不出不跟二儿子过的理由。安茉的爸爸是扛砖头出身,只晓得去工地出苦力,要不就是给人家盖盖房子,瓦匠的前途自然不如猎人和搞贸易的。

安茉妈当然不干了,凭什么自己男人盖的四间大瓦房白白的送给了安茉的二叔?最关键一旦分家分成了,她就要抱着小仝跟着安茉爸爸一起滚蛋,要自谋生路才行。

安茉妈列举了N多老人临着过的理由,也充分的说明了她和安茉爸在家庭中起的关键作用。安茉爸家的亲戚被安茉妈请来了一批又一批,包括两个出嫁的姑姑也给请回家理论。

大姑姑先天精神不足,别人吵架她都能抱着孩子睡着了。二姑姑横山炮似的体型,安茉妈已经是唾沫横飞的讲着不能分家如何如何的,二姑姑有没有听进去不晓得,但她面前的苹果核已经堆成了山。二姑姑不管别人说啥,她的开场白永远是:我就是没读书,但凡读了书也是国务院总理的料儿,我说话你们还有什么不信的?

虽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但安茉二姑姑这摊泼不出去的水让安茉妈这辈子都没办法咽下恶气。她是安茉二叔派的,两只山里的野鸡和兔子就能把她吃横了,谁家里要那么多砖头瓦块的盖房子?嘴里落的才是真享受。

但安茉的奶奶很利落的给了安茉妈一个答案,她梗着脖儿在院子里喊,“我宁可在老二门前吊死,也不会到老大门口要口饭吃。”

安茉的二叔也瞬间表态,他的态度跟擦的锃明刷亮的猎枪一样,“老人要是说靠我哥,我二话不说就搬走,东西都是妈的,猎枪我也给,有什么呢?”

假设通常都是自认为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儿,四间瓦房不是他盖的,搬出去重新盖房子的也不是他,话自然说的漂亮。更何况他和嫁人不泼水的二姑姑向来都是一条战线,再多送两只海参,族里有名望的长辈也照样的咿咿呀呀含糊过去。

安茉的二婶娘家姓胡,最初倒不觉的有特别,分家大战开始后,胡二婶突然在院子里披头散发,逮住什么撕扯什么,象一只横着跑的螃蟹似的翻着眼睛吐着泡沫。胡二婶说她是狐仙转世,本不想现身,但路过此地听见吵吵嚷嚷的闹分家太伤和气才迫不得已现身说法。上胡二婶的狐仙说了,只有不孝顺的子女,没有做错事儿的老人,老人想分家就该分家,安茉爸命里犯冲,要是方住了老人有个好歹能负责吗?

假设的另外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拿永远不可能知道结果的将来,或是可能来说事儿。安茉妈不敢吭声了,安茉爸一直就没怎么吭声,缩在角落里耷拉着脸,表情始终不及安茉二叔手里的猎枪敞亮。

五岁的安茉就看着这样一出家庭闹剧,她并不晓得分家对自己有什么影响,也没人关注安茉,就像没有人关注她的爷爷一样。安茉只晓得她的爷爷被人唤作傻头,每天都去生产队挣工分,每天回来都会拖着点儿东西,要么是几根树枝,要么是些青草,实在没什么可拖的,就把扛着的锄头拖回家。

安茉听妈妈跟别人说她爷爷吃饭是不上桌的,他喜欢哼歌儿。生产队结算工分,跟他说五加五等于十,他就急,但若是跟安茉爷爷说两五一十他就嘿嘿笑。

安茉妈抱着小仝出去找亲戚理论安茉奶奶要分家的事儿,安茉就被用布带绳子绑在窗户位置的铸铁栏杆上。院子里她二叔跟几个猎友讲着打猎的规矩,二叔家的小宇手里抓着安茉没见过的饼干和麻花啃着,啃得满地都是。安茉妈抱着小仝已经出去大半天了,安茉解不开拴在自己腰上那根布条的死结,她饿的要死,脸贴在冰冷的铸铁栏杆上拼命的往外看。

“……狼精狐狸怪,这是打猎的规矩……我遇到过好几次!”安茉二叔玄玄的声音透着神秘和兴奋,他擦猎枪的动作倒蛮专业,“我打兔子的时候,兔子跑了,那狼就坐在那儿望天,一点儿都不怕枪声,这会儿就不能再动了……开枪打了绝对犯冲自己,说不准枪走火打的还是自己的腿和手呢,狐狸要不是白色皮毛的,都不要打!这是规矩,懂吗?”

几个猎友唯唯诺诺的记着,打猎的都怕犯规矩。小宇吃腻了饼干,扔的满地都是。安茉咽着口水,勉强把头伸出铸铁栏杆,小声的叫着二叔,“二叔,我饿了……”

安茉二叔皱着眉头瞥了瞥被锁在窗户里头的安茉,梗着声音哼着,“臭丫头片子,饿了找你妈去!关我屁事儿?”

安茉眼睁睁的看着二叔抱着小宇离开,几个猎友也都散了。安茉想下炕去找东西吃,但绑着她腰的布带子被安茉妈打了死结。安茉抠着布带子的死结,看到大门口她爷爷拖着锄头刚回到家。

安茉放弃解腰间的结,抓住铸铁栏杆大声喊着,“爷爷!爷爷!我饿了!”

这是安茉记忆里她第一次那么渴望的大声喊爷爷,饥饿能迫使人的□尝试所有的方法。安茉的爷爷耳朵聋,安茉喊了好一会儿他才拖着锄头走到安茉家窗窗户前,混混的眼神看了安茉好一会儿。

“爷爷,我饿了。”安茉小心的重复着自己话,她怕再次听到刚才二叔的那种回绝,妈妈和小仝又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回来。

“饿了?”安茉爷爷明白了她的意思,拖着锄头嗒嗒的走了,就在安茉绝望的时候,她的爷爷手里拿着一大块大铁锅贴出来的饼子又走了过来,把贴饼子从铸铁栏杆外面递给安茉。

安茉毫不犹豫的接过贴饼子狼吞虎咽的吃着,她的爷爷又哼着“小燕子,穿花衣”嗒嗒的走了。这是安茉爷爷留给她的最清晰的印象,直到最后爷爷过世,似乎再也没怎么说过清醒的话。

安茉的饼子刚吃了几口,安茉妈抱着小仝就回来了。看到安茉啃着的贴饼子手法上似乎出自她奶奶,安茉妈一把夺过饼子丢到窗户前面的鸡鸭圈里,鸡鸭们疯抢着啄着大块的饼子,互相撵着发出鸡飞鸭嘎的叫声。

“没出息!谁的东西你都吃?”安茉妈一边解安茉腰上捆着的布带子,一边甩数落着安茉,“陪小仝玩会儿。”

安茉忍着饿,小仝飞快的爬上安茉的身,拍着她的脑袋,“骑马,骑马!”

安茉恼火的推开小仝,小仝哇的一声哭起来。安茉妈拎着炒菜的铲子从灶间进来,气呼呼的瞪着安茉,“你能不能给我省心点儿?”

“妈妈背我,背我!”小仝赖赖唧唧的拽着安茉妈不放,努力往她的背上爬。

“真是没用!要你干什么?”安茉妈找了根带子把小仝背到背上,狠狠的瞪了安茉一眼,小仝很惬意的在安茉妈的背上趴着,朝安茉做出打手枪的姿势,“打死你,打死你!”

安茉爬到窗户前,看到丢进去的贴饼子已经被鸡鸭吃的差不多了,她自己的肚子还瘪瘪的。外灶间传来安茉妈一声高似一声的控诉,许是她找了亲戚做说客,没达到自己的理想目的才不得已指桑骂槐。

安茉下了炕,小心的进到雾气腾腾的灶间。安茉妈嚷着,譬如她跟安茉爸结婚的时候安茉奶奶只陪给了安茉爸两条裤衩她也没挑什么,譬如她去火车站前的饭馆儿干活儿回来,家里洗衣盆泡着的床单没了,隔天就看见安茉奶奶在铁丝架上晾出来两条同款式布料的裤衩来她也没说什么。

安茉只想找吃的,她饿得发昏。安茉妈把一大茶缸滚烫的热水放到灶台上留着给小仝泡饼干,安茉够不到灶间橱柜里的东西又不敢跟妈妈说她饿,当她看到灶台上冒着热气的大茶缸时,心里充满了暖意,不晓得里面放着什么吃的。

安茉继续数落安茉奶奶的不是,安茉就凑到灶台边儿,她的个头刚刚高出灶台。灶台的沿儿卡在安茉的胸口处,她够不到里面的大茶缸,就顺手拿起旁边挂着的炉钩子,用炉钩子弯着的头儿去拽灶台最里面的大茶缸。

大茶缸打翻了,一整缸滚烫的开水从灶台里面洒了过来。齐着安茉的胸口整个烫了过来,安茉从来没感觉过那种温暖的包围,象火一样烧着她的身体。县城寒冷的夜晚从她记忆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滚烫的让她失去知觉的痛感。

离开县城

外婆在医院看到安茉,安茉的两只手被反着绑在架板上,这样她就不能乱抓胸口处的烫伤。安茉的整个胸部都被裹了薄薄的纱布,纱布里面涂抹了烫伤膏,又痒又疼,安茉挣扎着扭动着身体和绑着的双手。

“这怎么……闹成这样?”外婆的眼泪随着哽咽的声音,滴滴答答的掉着,她甚至都不敢摸安茉,因为不知道还有哪些地方是安全的没有受过伤害的。

“是她自己琢的,没一会儿老实的时候……”安茉妈冷冷的瞪着安茉,抱着小仝坐到旁边,“我容易我吗?每天这个事儿那个事儿的……”

“我养了你们六个,哪个让你们撞了?跌了?烫了?”外婆突然提高了声音,她象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安茉妈,“你还能比我忙吗?家里七八亩地,八十多棵果树都是我自己捯饬,我让你烫了吗?让你撞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