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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花儿笑千百树Ⅰ:记得当时年纪小(19)

安茉吃力的靠在灶台上,手里拿着刷碗的“吹捧”,大海碗和碟子重的只能拖到大铁锅边刷。锅里的水又热,安茉只好不停的吹着热水烫到的手,还得踮着脚尖靠在锅台沿儿上,她胸前淋了一圈一圈的水印。

“她将来还得感谢我呢,要不这样教育她,将来出去也是给我丢人。”安茉妈不以为然,自顾自的吃着冻苹果,安茉外婆几次要下坑去灶台帮安茉,都被安茉妈拦住了,安茉妈沉着脸,“我自己养的我自己管,你们谁爱管谁拿回去家养去啊?”

其他的姊妹都不吭声了,外婆强忍着坐在坑上。安茉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滴,她数着刷碗的碗筷,统共三十几个还不止。

小仝在男客的房间里陪着男客们吃饭、打牌。安茉能看到妈妈从女客房间出来去找小仝,路过灶间看都不看她一眼,然后安茉还能听到安茉妈在男客房间里夸赞小仝。

安茉妈说:我这个儿子,大仙算过的,将来肯定是我们家祖坟上的青烟。

正月初五,安茉的三姨在医院生下一个小女孩儿。

安茉跟着外婆在三姨家收拾,迎接新生儿的回家。外婆把三姨家的火炕烧得热腾腾的,铺在火炕上的地板革都被烫的现出黄焦色。外婆还特意把夏天的蚊帐挂出来,给新娃娃搭出来一个小小的空间,免得被别人打扰。

三姨抱着新生儿回到家,安茉看到女孩儿浑身上下都泛着紫乌色。外婆伺候的三姨月子,安茉没事儿就掀开蚊帐一角看着里面的小女孩儿,她还没睁眼,总是安静的睡着,偶尔会向空中扬起她的小手小脚,粉嫩粉嫩的。安茉好几次都想伸手去抹小女孩儿的小手小脚,但都忍住了。

安茉甚至敏感的想着她刚出生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子。那个时候妈妈是不是也会像三姨一样守着身边,喂奶的时候抱起来在怀中颤悠着,一边颤悠一边小声的说着:小宝宝,饿了吧?恩?是不是饿了?哦哦哦,饿了饿了。

三姨这样颤悠着小女孩儿的时候,安茉就咬着手指头在旁边看着。她对自己的以往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被妈妈抱在怀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现在她能看到的,就是妈妈抱着小仝哄着小仝的情景,而那些情景对安茉而言,不过只是陌生。

安茉爸定在正月十六开地基,正式动工盖房子。说那天是小仝的生日,吉利。

正月十六下午,三姨生的小女孩儿暴毙。毫无预警的,安安静静的去了,仿若她安安静静的来过似的。三姨哭的死去活来,小女孩儿的身体还躺在蚊帐里的厚被子上,她的眼睛甚至都没睁开过,三姨还没来得及给孩子起名字。

“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让我怎么活啊……”三姨哭的瘫在地上,怎么都不让其他人碰小女孩儿的身体。

外婆和安茉妈、安茉四姨怎么劝,三姨都不起来。这是安茉第一次感受生死,她先是隔着蚊帐看小女孩儿身体透出的轮廓,又忍不住伸手去揭开蚊帐一角。小女孩儿小小的手保持着伸向空中的姿势,像个蜡质的雕塑般的挺在哪儿。

三姨的婆家人也上来帮着拉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三姨,找来了附近经常帮忙别人家红白喜事的忙头。三姨夫偷偷塞给忙头一些钱,叮嘱着找个好好的地方好好的埋了,还特意把孩子的被子褥子和新的还没用过的毛毯都给了忙头。

那天,安茉特别的压抑。虽然她的年龄并不晓得压抑到底是什么东西,总之她就是很闷,闷得发慌。也不想理小仝,小仝恼火的抓着安茉又是揪头发又是闹着要骑马,安茉实在忍不住了就推了小仝两下。

小仝暴跳如雷,把身边能摔得都摔了个稀巴烂。安茉妈捆着围裙从灶间进来,没好气的推搡了安茉好几下,拽过小仝抱在怀里,又是哄着又是拍着。

“打她!”小仝习惯性的发号施令,指着安茉竟然喘的上气不接下气。

“打!打!”安茉妈推了安茉几下,然后很响亮的用手拍着炕,以此来安慰小仝的委屈。

“我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吗?”安茉也不知道怎么想,白天三姨哭天抢地不让忙头抱走小女孩儿的场景历历在目,她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就是三姨不停的喊着:她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我怎么活啊……

安茉妈愣了一会儿,放开小仝,揪住安茉啪啪两记耳光,然后推到一边。安茉妈撕心裂肺的嚷着,“这日子没法过了,你还让不让人省心了?恩?养了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死不死活不活的,想气死谁啊?”

晚上,安茉被罚不让吃饭,小仝就故意在吃饭的时候吧唧嘴。安茉缩在炕梢的角落里,她的头低的脖子都快断了,安茉爸呼哧呼哧吃放的声音尤其让人感觉到饿。安茉妈柔声哄着小仝吃饭的声音也让安茉感觉到饿。

安茉突然觉得,她饿得不是身体,是心。

暴戾伊始

第二天,安茉醒来的时候,家里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安茉妈和小仝都不在。房门是锁着的,她眼睁睁的看着灶间锅台上放着的冷馒头就是够不到。安茉已经饿了一夜,偶尔她奶奶和二婶路过灶间,安茉就哀求着让奶奶把灶台上的馒头递给她,但没人搭理她。

过了晌午,依然不见安茉妈和小仝回来。饿极了的安茉开始翻箱子,翻房间里所有的地方,最后找到家里准备逢年过节送礼的罐头。圆口玻璃瓶带着薄薄金属盖的罐头,黄桃的,海棠果的。安茉用牙齿磕了好久也没咬开罐头盖,最后在针线篓里找到安茉妈做针线活用的锥子。

安茉用手握着锥子后柄,用尽全身力气去戳罐头盖,但只是一个小小的戳痕。安茉顺着每次的戳痕继续扎,最后扎透罐头盖的瞬间,她也扎破了手指,迸出来的罐头水和安茉手指上的血液混到一起。抹到的到处都是,安茉顾不上手指的疼痛,仰脖子顺着扎开的小洞用力去吸里面的罐头水。

安茉觉得自己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比小时候分享外公的半斤牛奶还香甜。每一滴落在她嘴里的罐头水都像是甘露,直到不那么饿了,安茉才意识到手指头上的疼痛,她就看着手指肚上被戳破的口子慢慢的往外渗着血迹,跟抓心挠肺的饥饿感相比,痛最多就是酒足饭饱之后的无病呻吟。安茉竟然没那么慌张,略卷了粗糙的卫生纸,把喝光了水的罐头重新放回柜子里藏好。

冬天过去,帽子戴不住了。安茉金色的头发显得尤为扎眼,衬着白皙的皮肤在安茉爸和安茉妈、小仝黝黑古铜色的家庭里,更像个异类。

安茉妈嘟着嘴买了几十袋劣质的染发剂,每天晚上强迫安茉把那头金色扎眼的头发伸进勾兑了染发剂的脸盆里,拼命的洗。安茉每天晚上光是闻着刺鼻的染发剂水,就不停的作呕。就那样洗了一个多月,安茉的头发依然还是金色。安茉妈的耐性也就此失去,取而代之的是四海肥皂和硫磺般发热的洗衣粉,拼命的往安茉的头上揉着,揉到她头皮疼了、破了,还是不停的洗。

就这样洗了好久,安茉的头发终于由金色变成了红棕色,好长一段时间,安茉的头皮里到处都是结痂的疤痕。安茉妈才松了口气,至少没以前那么扎眼,省的每次出门都要被人家问安茉是不是有俄罗斯血统,要不就会说是小外国孩儿。安茉的奶奶和二婶每次看安茉的眼神,都像撇了嘴角后的不屑,又或者象看怪物。

柳树冒絮的时候,三姨又怀了孩子。因为之前生的女孩儿没站住,这次三姨哪儿都不敢去,只敢老老实实的坐在家里稳胎。

安茉带着小仝折了好多柳树枝,学着小宝成教的样子,褪出里面的柳树枝,再用手指用力掐一段翠绿色的内皮,放在嘴里“吹叫叫”。小仝蛮崇拜的看着安茉“吹叫叫”,这个是他不会的。

安茉爸和安茉妈忙着盖房子,安茉奶奶为了尽早赶走安茉爸,每天都会到南边马路上唱大戏,譬如儿子不养活她啦,譬如她被大儿子赶出来啦。有时候安茉去马路边的杂货店打酱油,就跟着围观的人一起看她奶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唱大戏,别人议论纷纷的时候,安茉就跟人家说唱大戏的那人是她奶奶。安茉奶奶眼神如刀子似的射着她,然后拄着榆木拐杖哼哼着走远了。

刚好也天暖了,安茉妈一气之下,把家里的东西都搬到工地,简单的搭了两个帆布的棚子。安茉爸砌了简单的灶台,被子褥子搭在帆布棚子里的木架上,赶上下雨天,被子潮湿的都能挤出来水,安茉感觉自己每天都睡在冰冷的小河里。

安茉爸家的远亲,有个叫聋王爷的,四十几岁还是光棍,论辈分比安茉爸还高。平日也跟安茉爸一起干建筑活儿,安茉家盖房子,聋王爷就卷了铺盖卷过来帮忙。

那会儿人口少,工地的晚上很寡净,四面都是山。后山还是一片果树园,过了五月份,苹果树看的一树一树的花,卷着叶子透出繁荣的样子。东面是土山坡,零星有盖了房子的人家,西面是郁郁葱葱的林子。晚上过了十二点,还能听到零星嘶哑的狼叫。

也不知道安茉妈怎么想的,她让安茉跟聋王爷睡一个帆布棚子,小仝和安茉妈安茉爸睡一个帆布棚子。聋王爷没来之前,安茉是自己睡一个帆布棚子,虽然晚上很空但安茉也习惯了,至少没有小仝欺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