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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花儿笑千百树Ⅰ:记得当时年纪小(18)

安茉跟着妈妈和小仝回到县城的家,院子里寂寞了好多。水泥沙子的外墙面跟炫耀似的挂满了安茉二叔打猎来的野鸡翎毛,安茉奶奶竟然在一个院子里拉起栅栏,跟安茉家的门口划清界限。

安茉的回来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欢迎,仿若她的人生直接就是舅妈选果器下的等外品。安茉妈一再的叮嘱安茉小仝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家里的东西哪些可以碰哪些不可以碰,若是她不在家了,小仝睡醒了肯定闹,要如何哄着小仝玩儿,比如趴在炕上给小仝当马,小仝骑马就不闹。

为了嘉奖安茉照顾小仝,安茉妈破天荒主动给安茉拿了一个苹果。小仝一把抢过去,跟他自己手里的苹果比着,看哪个更大,在实在没办法分出大小的情况下,小仝把其中一个苹果咬了一大口后扔给安茉。

“看弟弟多聪明,你就想不到吧?”安茉妈欣喜的抱过小仝,在他的脸上亲了好几下,“真聪明。”

安茉捡起被小仝咬了一大口的苹果发呆,她不晓得这算不算真聪明,但跟着小宝成的那些快乐的日子可能真的要结束了。至于以后是什么样的日子,安茉并没办法知道。

回到县城的那个冬天,却是安茉相对快乐的日子。哲学的主要矛盾理论阐释的非常精准,在主要矛盾无比复杂和艰难的时候,所有的次要矛盾都能忽略不计。

三姨已经挺了大大的肚子,说过了年就能生下个孩子。安茉喜欢把手贴在三姨的肚皮上,感受着肚子里里面的小娃娃一下下踢着外面的感觉,宣告一种特殊的生命力。

安茉妈和安茉爸准备盖新的房子,开山采石。那个时候山多人稀,想盖房子的人家都会去人迹稀少的小山头敲下来花岗岩,到时候用水泥沙子活了垒房子的墙壁,又结实又保暖。也有很多人家盖瓦房,凸起三角架的棚顶还要顺上很多土黄色的瓦片。

安茉爸据说是七级瓦匠,盖房子的水准还算牛。他要盖“导致房”(谐音),就是那种屋顶和墙壁一样都是用钢筋混凝土砌成的房子,屋顶会有水泥沙子和花岗岩石子儿混着浇灌进细密的钢筋架子,风干以后据说坚不可摧,不像瓦房和平房还得定期修葺、换瓦。

安茉爸和安茉妈去石坑砸石头,安茉就穿着厚棉衣远远的看着小仝,陪着他玩儿,太冷了就把戴在手上的只有一个大拇指的那种棉手套套在脚上。呼啸的北风从山脚下刮过,小仝缩在石坑里睡着了,安茉就得把大围巾和厚棉衣帮他盖好捂好,自己站到风口大的地方挡着。有时候稍稍哈口气,鼻尖和眼睫毛都会凉凉的,伸手一摸就全是雾状的白霜。

安茉爸在远处大汗淋淋的用最大号的锤子往下劈石头,撞击声就成了单调的冬天里最枯燥的音乐。石坑外边是安茉爸从山上劈下来的大小不一的石块,安茉喜欢把双手抄在棉衣的袖子里,看着绷得到处都是的花岗岩石子儿,灰黑色、土黄色的,拿在手里硬硬的,又是桀骜不驯的。

晌午,安茉妈会过来送饭。安茉要提前叫醒小仝,帮他做好一切保暖的措施,确保不感冒才拉着小仝的手不让他摔倒,走过去跟大人一起吃饭。

安茉记得那个时候,吃的最多的就是混着酱油粉条和白菜,偶尔也会漂着白泛白的五花肉片,那个是给安茉爸吃的,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主食是标准粉的馒头和贴饼子。

安茉喜欢吃炒白菜的粉条,酱油色把粉条澄的近乎透明,从铝制的饭盒里挑出来一筷子,还能卷出来热气。若是有安茉妈和安茉爸和小仝吃剩的馒头,安茉就用馒头蘸着饭盒里的菜汤吃,被安茉用馒头蹭干净的饭盒都不用刷了。

初经生死

恰克琼斯曾经说过:狮子只有在饥饿时打猎,一旦果腹,捕猎者和猎物将和平共处。

贫穷和苦难有一个好处,会让处于贫穷和苦难中的人愈加的能和睦相处,也愈加的团结,比如《越狱》和《迷失》,杀人犯和好人能同时组建一个势如破竹的团队。因为大部分的人处境都差不多,就算你家比我家多个青瓷的大海碗,我家还比你家多根山东大葱或是半个土豆。没有太多的考验人性对物质渴求的贪婪出现,人类就真的实现了世外桃源,这也是现在的人为什么动辄就怀念过去,口头语都成了公理模式:我们那个时候的人甭提多……

就像最初的私有制社会产生,抨击了大家对天下为公的向往一样。

那个冬天给安茉最大的记忆,就是耳朵里想着安茉爸彪悍的铁锤砸着石坑里的花岗岩,晌午的时候安茉妈远远送来热气腾腾的饭菜。小仝卷着厚厚的围脖和棉衣,在安茉挡住风口的山坑里睡觉。安茉的手背儿被风吹的皴了,皱巴巴的伸展开就会有皲裂的缝隙,她喜欢不停的对着冻僵的小手哈气,看着嘴巴里吹出来的热气在冷风里化成微不足道的白雾,瞬间消失。

石坑周围散乱着大小不一的石块,安茉发现只要她趁着小仝睡着的时候去捡些石块堆在安茉爸整理的大石头坑旁边,安茉爸就会说她懂事儿了知道干活儿了。安茉妈也不再撇着嘴巴厌烦的在她吃午饭的时候推开安茉,这个发现让安茉找到了乐趣,只要把小仝哄睡了,安茉就拼命的去捡散乱的石头。锋利的花岗岩边缘有时候划破她的手,安茉也无所畏惧,因为安茉妈和安茉爸会有些许感动。

虽然他们的感动仅止于说:哟,这孩子能干活儿了。

那年的春节,安茉见识了县城的热闹。县城的街道两边挂满了红色的灯笼,灯笼的铁丝架子外面裹着红色的绸布,上面还有金灿灿的“恭贺新禧”。马路边的路灯整夜整夜的亮着。

那个时候大部分人家都没有电视,一个县城偶尔有电视的寥寥可数的家,也是黑白电视,最常见的是大连产的星海牌电视。除夕十二点的时候,“发紫”(谐音:就是所有的家统一在这个时间放鞭炮)成了重头节目。而且谁家放的鞭炮越多,就表示谁家的钱厚。若是一挂长长的爆竹从点了捻子开始,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直到最后,就说明这家在新的一年里顺顺利利,鞭炮的声音越响越好。

安茉喜欢坐在门槛上看远处的天空,有很多人家放魔术弹、闪光雷,还有钻天猴。钻天猴的声音最特别,带着尖锐的声音噌的一下就钻向高空,携带着四溅的火花,最后在空中砰的一声炸开。

“发紫”的时间两个小时左右,整个空气中都会弥漫着火药的味道。雾蒙蒙的跟《西游记》里面的仙境似的,安茉妈和安茉爸还要趁着“发紫”的时间包饺子,三十晚上要包两遍饺子,头遍饺子是落黑儿(七八点钟),二遍饺子则是十二点后,这顿饺子一定要吃,预示着新一年的彩头。

安茉最先在标准粉的饺子里吃到了2分钱的硬币,小仝就盯准了安茉的饭碗,只要她夹住一个饺子,小仝看着象就抢走。最后小仝吃的直打饱嗝也没吃到一个包了硬币的饺子,安茉不紧不慢的等小仝撂下筷子了才又吃了几个饺子,没成想统共包饺子的6个硬币,竟然让安茉吃到了5个。

“丫头片子,吃那么多钱有屁用……”安茉妈的脸上挂不住了,她啪的打开安茉的筷子,把大家没吃完的饺子都倒在一起,谁也不让吃了。

安茉略略习惯了这种动辄就被甩脸色和打筷子的日子,她的心思还沉浸在又长大了一岁的喜悦里,安茉妈阴阴的脸倒没有让她潸然泪下。安茉爸酒足饭饱,劣质白酒的味道充斥了不大的房间。

新年夜,安茉缩在冷冰冰的炕尾睡不着。睡久了冷冰冰的炕梢倒也不觉得她,她掰着手指头算自己又长了一岁,安茉的背后是搂着小仝熟睡的安茉妈,安茉爸的鼾声如雷,偶尔还会突突的放着响屁,混着小仝的梦呓和放过炮竹的空气,安茉用被子捂住了鼻子,如窒息般的心悸。

县城的家,让安茉绝望。这种不能用语言形容的绝望恍若比小宝成只能活到十几岁的某个期限,更加的彷徨,她只想快点儿长大。虽然安茉并不知道长大预示着什么,还要经历些什么,但总归不会这么忧伤吧。

正月初二,安茉妈带着全家回娘家。安茉最渴望的就是这天,她想念外婆,也想念小宝成。

外婆家准备了很多吃的,杀猪菜和猪骨头,还有猪肝猪头肉都是少不了的。外婆自己炸的地瓜角、油饼、麻花,蒸的粘豆包和大馒头,安茉就象从非洲回来似的,一头扎进那些吃的里面,撑得小肚子圆圆的。

那时候安茉二姨家的表妹表弟也都跟安茉的年纪相差无几,但安茉妈最喜欢炫耀的就是在一堆人吃完饭后让安茉自己抢着去收拾碗筷,去刷堆得象小山似的碗和碟子。安茉当然不愿意刷,她才五六岁,刚刚比锅台搞出来不多。但安茉妈喜欢跟其他的姊妹炫耀说自己教导有方,孩子懂事儿。

“养姑娘干嘛?不得力养了也是白养。”安茉妈踏踏实实的坐在火炕上吃着苹果,讥笑二姨家的表妹不干活不懂事。

“姐,没有你这样的,孩子才多大的啊?就干这种活儿,亏你想的出来。”安茉二姨不以为然,不是她自己的孩子不懂事,是没有几个妈象安茉妈这样所谓的教育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