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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花儿笑千百树Ⅰ:记得当时年纪小(29)

安茉不相信似的揉揉眼睛,没错儿,确实是云志。云志换了一套新衣服,看衣服的款式应该是大城市的货。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光是坐在角落里看着窗外发呆,安茉顺着云志看的方向望着,什么都没有。

“你……不是回你妈妈家了吗?你怎么回来了?”安茉小心的凑过去,诧异的问着云志,这太让她意外了,大城市有很多幼儿园,怎么可能跑回来上这儿的幼儿园。

云志看了安茉一眼,没有说话,继续看着窗户外面的空白地带。只是他的手指甲生硬的划着旁边的墙壁,安茉能看见墙壁上粗糙的白灰碎屑顺着云志的指甲脱落下来。安茉的心开始往下沉,她想起自己在外婆家呆的那几年,她妈妈从来没想过接她回去。

“我不想要他们了,他们……长得太丑,一点儿都不像我。”云志突然很古怪的朝安茉笑了一下,拍拍手上的白灰碎屑,接着笑,“艾淑家也挺好的,反正他们家也没儿子……”

安茉不吭声的看着云志,她想不出来这个时候说点儿什么好。但安茉相信事实一定不是云志说的那样,她还没什么能力去分析什么,只是敏感的感觉到不是云志不要他的爸爸妈妈,而是云志的爸爸妈妈不要他了。

云志嘟起嘴吹着不成调儿的口哨,笑嘻嘻的看着远处的艾淑和小仝玩贴纸。他一点儿都不想看安茉探询的眼神,更不想解释自己被送回家的惨烈经过,但云志这辈子都没办法忘记他记忆里那个留着卷发□浪的妈妈跟艾淑妈妈说的话,还有那个连面都没露的动物家的爸爸,那一年尚云志8周岁。

艾淑妈把云志打扮的干干净净,坐了两天的火车去大城市找到他的妈妈,才知道云志的爸爸妈妈一返城就离了婚。双方又在家人的撺掇下,跟各自印象里最适合自己的男人女人重新组织了家庭,而云志就成了旧的孩子,离婚的两个人谁都不想念及跟对方的过去,更何况是跟对方结合的孩子?最关键是两个重组家庭的人又分别的有了孩子。

云志忘不了他兴奋的扑向梳着波浪头的漂亮女人,喊着:妈妈。

云志妈妈惊慌失措的推开云志,还很小心的关上背后的房门,就差没用手捂住云志的嘴巴。房门关上的瞬间,房间里有个嫩嫩的声音嚷着:谁喊我妈妈哩。

然后,云志就被漂亮女人推搡着带到了楼下,艾淑妈不解的小声埋怨女人,“你怎么能这么对孩子啊?”

然后,漂亮女人就是一通抱怨,说是大城市生活艰难,一粒米一棵葱都得花钱买,不比县城还有自留地,随便重点儿菜就能养活一家人。既然都是活命,放在哪儿活着又有什么区别呢?

云志手里还拿着玩具枪,他仰着脸儿看着大城市里的漂亮女人,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淅淅沥沥的淌着,就像县城小幼儿园的屋檐滴嗒着雨水似的。女人还是那么漂亮,但云志就是很想哭,也很想咬人,咬死这个世界上所有长得漂亮的流着大花卷波浪头的女人。

“你们这也太……对不住孩子了……”艾淑妈哽咽着声音,尽量用双手捂住云志的耳朵,想着自己是没儿子被艾淑爸呼来喝去的命,却想不到明明生了儿子的,一个漂漂亮亮的儿子也竟然没个好命。

“要不这样吧……”漂亮女人焦虑的不时回头看着她家阳台的窗户玻璃,那儿透出来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不停的朝女人招手,女人看也不看云志,跟艾淑妈小声打着商量,“反正你们家也没有儿子,说出去倒也不好听,我们这么大的儿子白送你们,还想怎么样?将来养老送终也好听,说不定还能当养老女婿呢……”

艾淑妈愣愣的看着漂亮女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才意识到人家是在变相的说她生不出来儿子。云志死死的盯着女人看,就像盯着他那些蜻蜓和蝴蝶标本看一样的眼神。

“你们要是不要……问问当地的,肯定有要儿子的!”漂亮女人说的很干脆,转身就要走,一直安静的云志突然一把伸手抓住女人粉红色毛衣的衣角不放。

“你干什么?”女人回过身,误以为是艾淑妈抓的她,当女人看到是云志抓着她的毛衣衣角时,表情有些不自在,“快放开!”

“你们每个月给我邮寄十五块钱,我就再也不来找你们!”云志抓着毛衣的手不停的抖着,他的力气并不足以拽住一个大人,云志的声音都在发抖。

女人漂亮女人没有说话,倒也没有马上走开的意思,看了云志好一会儿,“真的?你说真的?”

“每个月……我只要十五块钱,到我十八岁就行……要不然,我,我有时间就来这儿找你,还要跟你们这个住的邻居们说……”云志的手不再发抖,他的声音慢慢大了起来,他能清晰的看到女人脸上慌张的神色。

“小声点儿……”女人果然怕云志嚷嚷,她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好好好,这个月我就给你邮,你们来回的钱我也给……”

艾淑妈在回来的列车上哭了一路,云志冷笑了一路。

“哭什么哭?谁死了吗?”云志甩了艾淑妈一句不好听的。

“你这孩子……”艾淑妈哽咽着看着云志,想不到这孩子的心肠这会儿硬的让人打寒战。

“每个月十五块钱,足够我在你家活的,艾淑她老子每个月不就赚四十块吗?”云志烦躁的用玩具枪敲打着火车的座椅,只要他长大了,狗屁艾淑家,狗屁艾淑老子,统统靠边站,现在他就当自己是一条寄养的狗,有饭吃有地方睡觉,有个能遮风挡雨堵住别人嘴巴的地方就足够。

云志就这么一直想了一路,两天零一夜的火车。当他朝安茉古怪的笑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你……叫他们爸妈了吗?”安茉眨巴着眼睛,小心的问云志,她很好奇云志见到自己爸妈的时候,是怎么称呼的。

云志笑嘻嘻的咬着牙,咬着咬着,安茉就看到了云志上面的门牙缝隙里渗出血迹,染红了牙齿和嘴唇。安茉惊慌失措的摇着云志,“你,你……牙齿出血了……”

“啐!”云志若无其事的朝陈旧的墙壁吐了一口唾沫,带血的唾沫顺着灰暗的白灰面淌着,红红的眨人眼。

“我该换乳牙了。”云志舔舔的牙齿,看了安茉一眼。

我们逃吧

平生有微尚,欢笑自此毕。

——李白《登峨眉山》

尚云志。他姓尚,高尚的尚。

云志曾经不止一次想象过他高贵的出身,至少在小县城的这般孩子里面,他是出类拔萃的,至少他的血统是。他的爸爸是动物家,研究动物,他的妈妈是最漂亮的宣传旗手,至少在他五岁的时候,他的父母还没有离开县城,没有流进大批大批知青返城潮的时候。

云志最喜欢跟他妈妈照的一张合影,他戴着大檐帽,妈妈还特地帮他买了一枚红色的五角星别在上面。云志曾经想过,等他长大了会穿上真正的军装,啪的给最敬爱的妈妈一个立正,他真的很喜欢那个卷着□浪头的漂亮女人,那是云志心目中神仙一样的人物,他为此自豪的。

知青返城后,云志被寄养在艾淑家。艾淑爸爸每每跑长途车回来,喝着劣质的白酒,散装的特酿和高粱白,就会拖着云志让他喊自己爸爸。云志嫌恶的推开艾淑爸爸,他以为自己是谁?艾淑妈妈没事儿时候也会逗着云志玩儿,暗示若是他肯叫一两声爸爸,会受到非常好的待遇。云志也知道他若是叫了艾淑老子几声爸爸,或许能改变一种生活方式,但云志就是不爽,他既然不爽那么别人也不能比他爽了。

更何况云志厌恶艾淑的全家,低劣的小人物。跑长途运输的老爹,一个自己不会生孩子的妈,艾淑是艾淑妈妹妹的孩子,艾淑的姨娘为了生儿子,一口气生出来四个丫头,四丫头就是艾淑。为了能实现生儿子的梦想,艾淑就像古时候以物易物似的过继给了艾淑妈,艾淑妈当艾淑是宝,艾淑爸则一直为没儿子耿耿于怀,不管艾淑妈多温存的对着他,反馈回去的永远都是拳打脚踢。艾淑爸总是哼哼着老子叫你不能生,养个鸡仔还他妈的得去亲戚家借种,这不是明摆着是老子有问题吗?

云志更讨厌每天晚上艾淑都会趁着他睡熟了趴到他身边,依偎着他睡觉。虽然睡之前云志曾经一再警告艾淑若是再靠近自己他会不客气,但这个话通常在云志睡熟后成为空头口令。倒是冬天来的时候,云志就不怎么发出禁制令了,两个人身体靠在一起睡觉是比较温暖,但他真的厌恶那种很靠近的感觉,这种感觉每每都会让他在早上醒来的时候,想着如何弄死艾淑。

就像他平时钉标本那样,把艾淑钉在固定的纸板上,看着她慢慢死去。说不定过程会更长,那么他就可以欣赏着艾淑每天不停的抖动着手脚,眼神期期艾艾的看着他,云志每每这样想的时候,血液中就充满了破旧的大卡车尾气发出来的味道儿,让他有一种窒息般的兴奋。

云志的思绪在安茉手里拴着乳牙的红线中回过神儿,安茉特意把扎头发的红绒线扯断了一半,绑住云志掉下来的乳牙上。云志呆呆的看着安茉白皙的小手小心的绑紧还带着红血丝的乳牙,他一直都不觉得安茉跟小仝像亲姐弟,安茉跟小仝简直就是两个人种,小仝黑的象煤炭,安茉有着金红色的头发,还有白的跟精粉一样细腻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