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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花儿笑千百树Ⅰ:记得当时年纪小(44)

小仝二婶豁出去买海参的钱,拼命的往家里请神仙,平面直角三十三厘米的彩色电视机后面拉上正黄色的窗幔,里面从左到右分别供奉上狐仙、观世音菩萨和如来佛祖。每路神仙面前都是香炉和点心,小心侍候。拉上黄色的窗幔,也不怕这几路神仙偷摸儿打起来,也不晓得小仝二婶到底想哪路来保佑?

小仝妈没供奉各路神仙的能力,边抱着小仝四处游说,一定要见过小仝的人都说小仝的好才行。譬如小仝是周围最好看的男娃,是最招人稀罕的孩子,将来一定有大出息,还要四处宣扬找小仝结亲的人都要排成队了如何如何。

安茉已经见惯不惯,只要小仝和小仝妈不来找她的麻烦,她就跟过年一样快乐。安茉喜欢往后院的焦叔叔家跑,上个世纪80年代,县城虽然有了电灯电话,但停电就像家常便饭里的咸菜,突然就一抹黑儿了。

焦叔叔很有经济头脑,他自己买了机器做蜡烛卖。安茉就喜欢跟在焦叔叔后面,看着他把冰块颜色的蜡油放进大锅里煮沸,化成水一样的透明液体,再用专门的器皿倒进成型的蜡烛机,透明的蜡油在机器里慢慢的静置,冷却后就变成白白的蜡烛。焦叔叔叼着烟哼着歌儿用大剪刀剪短相连的蜡烛捻子,用脚踩住机器下面的撬板,那些蜡烛就会噼里啪啦的跳出容器模子,还带着滑腻的光亮和冷却后的余温。

安茉就帮着焦叔叔往纸盒箱子里装蜡烛,每层中间还要垫一层灰袋纸以防止磕碎。帮着焦叔叔做蜡烛的好处也是有的,赶上断了一截的蜡烛,焦叔叔就会丢给安茉玩儿,安茉就像藏着宝贝似的捂在怀里。碰上节日做红蜡烛和寿蜡烛,尤其是老人过大寿的那种大寿蜡烛,还得单独往蜡烛上面抹着金色的图案,安茉就更迷恋,焦叔叔手把手教会安茉绘寿蜡烛上的图。安茉就真的成了焦叔叔的小帮手,乐此不疲的迷恋着红色蜡烛上的图案。

有时候焦叔叔会摸着安茉的头嘟念着可惜了,安茉想不到可惜的意思到底是什么,还生怕把人家的蜡烛做坏了。赶上停电,小仝妈就扯着安茉的耳朵来焦叔叔家买蜡烛,一边扯一边嚷着,大概的意思就是安茉平时吃的自家饭却跑到焦叔叔家卖单,真是养个丫头没用。

焦叔叔看不过去,睁只眼闭只眼的丢给小仝妈不少蜡烛也不要钱了。小仝妈这才兴冲冲的拽着安茉回家,隔天跟邻居们挑毛衣的时候就会一惊一乍的大肆渲染着焦叔叔别是看上她了,买蜡烛都不要她钱,但她人正经,哪能看上个做蜡烛的?邻居们扁扁嘴挑着毛衣都不吭气,怎么说一支蜡烛也是两毛钱,三五只蜡烛能抵上好几顿口粮,有人送比花钱买的好。

这个时候,安茉就会觉得很丢脸。她不晓得小仝妈怎么那么招人稀罕,又是小仝二叔看上她,又是焦叔叔也看上她,安茉颇为焦叔叔的眼光失望。

二年级上学期,珠算课噼里啪啦上的如火如荼。确切的说,是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声音更让上课的孩子们陶醉,安茉却徜徉着三年级的日子,因为可以不再用铅笔,用钢笔的日子要到来了。

那个时候,三年级才能正式用钢笔,还不能用自来水笔,得用钢笔杆插上钢笔尖的那种蘸水笔。钢笔杆有塑料的,有木质的,钢笔尖五分钱一个,要买好多备用,划纸了、变粗了,就得换。

陶婷婷的眼睫毛更好看了,眼睛水汪汪的能溢出来水,皮肤粉嫩粉嫩的。但陶婷婷还是很不喜欢安茉,因为安茉的皮肤比她还粉嫩,这让她觉得自己不是独一无二,只要有机会,陶婷婷就会抓一把沙子,或者粉笔尘,突然扔到安茉脸上,要不就故意揉进她衣领子里。因为陶婷婷听张静说粉笔是白灰做的,白灰能毁容。

为此安茉非常恨陶婷婷,她的恨还没来得及咬牙切齿,陶婷婷竟然失踪了。这让班级里很多男生都抓肝挠肺的,很多五六年级的男生更是抻长了脖子,每天在广播体操的时间里齐刷刷的往安茉他们班级看。

王淑嫦哼着鼻子里的杂音嗤笑,那意思是,早知道长得好看的都不是好鸟儿,还能踏实的坐着板凳读书?不是早早的搞破鞋,就是跟人家勾搭去了。

陶婷婷妈妈眼睛都要哭吓了,学校的广播早中晚广播三次找陶婷婷的公告。安茉光是知道陶婷婷因为要买条粉红色的带彩珠子的纱巾未果,当时就闹着离家出走以此来威胁陶妈妈就范。陶婷婷妈妈没答应,一条带着彩色珠子的粉红纱巾要她卖多少虾酱才能换回来啊?

陶家人本来以为陶婷婷赌气,跑去同学家或者亲戚家躲着了,哪晓得四五天都不见人影,这才慌了。找了一圈,谁也不知道陶婷婷去哪儿了,陶婷婷妈妈放声大哭,半夜三更都能听到她的嘶喊声:婷婷啊,你回来吧,不就一条纱巾吗?甭说带珠子的,带金子的妈也给你买。

县城小,黝黑的半夜,天空里眨巴着零星的星星。间或吠着陶婷婷二哥陶学东给人配种的大黑背,再无声息。

安茉的心开始忐忑的跳着,她不晓得陶婷婷的失踪跟自己恨她有什么关系。要是因为她恨陶婷婷,陶婷婷就突然失踪了,安茉就觉得自己罪过大了,她只是不想再被人用粉笔尘揉进衣领里。安茉更恨小仝,但小仝活蹦乱跳的,象块狗皮膏药似的在她的生活里四处乱窜。

一周后,陶婷婷露面了。她一个人坐在扬着大风的操场上,放声大哭。正在上课的班级窗户噼里啪啦的被推开,所有人都挤到窗口看陶婷婷,她衣衫褴褛,一脸憔悴,鞋子也没了,还有一只脚没穿袜子。胳膊上全是类似藤条的血印子,衬着粉粉的皮肤,触目惊心。

校长报了案,有警察特意赶过来问。从校长室到走廊,所有的学生都堵着,大家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安茉凑在高年级学生后面,听着他们从校长室里听来的话。

陶婷婷说,她跟她妈妈吵架跑出来那个晚上,被半遮着脸的男人胁迫到附近山脚下的防空洞里。那人也不跟她说话,用绳子绑着她,绳子另一头拴在防空洞生锈的栅栏上。她每天都能听见那个男人粗重的呼吸,死死的把她压在身下,臭烘烘的嘴巴,象堵着她嘴巴的臭袜子一样的味道。要不是她白天拼死挣脱了绳子,不吓死也饿死了。

学校象炸开了锅一样人声鼎沸,安茉的脑袋嗡嗡的。陶学东疯了似的牵着配种的大黑背,把周围的防空洞全都搜了个遍也没找到那个蒙着脸的男人,整个县城都响着陶学东的大黑背瘆人的叫声。

有一次,安茉远远的跟在陶学东后面,看着陶学东凶狠的用铁棍砸着防空洞老旧生锈的铸铁栏杆。闷闷的响着,低矮老旧的防空洞反着沉闷的回音,远远的看着,如同张开的黑洞洞的大嘴,能把人一口吃进去。

安茉开始庆幸自己的忍耐性,虽然小仝每天都欺负她,至少她没憋不住离家出走了。要是不巧也被遮着脸的男人掳走杀了卖了或者干了别的,估计那后半辈子的人生比狗还不如吧,不管是报仇还是忍受,也许安茉没有云志那么聪明,但她知道要先保住自己的命,就算她的命没有想象的那么值钱。

可能这就是男孩和女孩的不同吧,女孩离家出走,全世界都是危险。男孩离家出走,全世界都将视他为危险。

因缘际会

其实云志的功课一直很好,但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赚钱。不到冬天养鸡场的鸡就很平安的咯咯哒咯咯哒的叫着,秋天的场院租给农场打豆子用,老式的扬场杖子哗啦哗啦的响着,豆秸随风飘扬,满场院的都是胀鼓鼓的黄豆。

没鸡毛可抱,云志就去砖厂托砖坯,一个砖坯子给三分钱。云志脱光了校服打横的绑在腰间,远处的砖窑红彤彤的燃烧着,空气中弥漫着高温熔化的气息。好像往滚烫的热水里倒了一勺子白糖那样,融化的快感氤氲着甜滋滋苦锈的味道和肆意流窜的糖分密度。

郊区的砖厂四周都是起伏的麦浪,砖厂老板家正在读六年级的女儿小芝远远的坐着,聚精会神看着手里包了书皮的语文书。砖厂老板累弯的腰身每次抬起来,看到小芝手里的语文书,他都能带着欣慰的笑,至少他的女儿不用来继承自己在砖窑没日没夜的卖命,朱红色坑坑洼洼的砖块粗糙的象山岭子的曲折。

小芝走神儿的看着云志古铜色的后脊梁,云志肩膀的肌肉块随着他拖出来的砖坯子的位置不同,在秋天的阳光下滚动着,滑腻在晶莹的汗水。云志转过身,小芝就慌慌的避开眼神,她手里包着书皮的书本也掉到粗糙的泥地上,那并不是什么语文书,而是少女心的手抄本,他们班级的女生都在偷偷的看,透着朦胧的对异性的好奇还有渴求。

“你书掉了……”云志胡乱的抹着脸上身上的汗水,他弯下腰刚想帮小芝捡起书。小芝像是给马蜂蛰了似的跳起来,一脚踩住手抄本不让云志碰,小芝的脸绯红绯红的,像是远处被秋老虎染了淡紫色的高粱穗。

云志向来知道他对懵懂的情怀初开的女生意味着什么,他的阔目剑眉,还有线条柔美的脸部线条。云志翘起一边嘴角笑着的时候,就会很感谢S市生自己的女人,基因这个东西,让一个人从生带到死,即便是化成了灰烬,那些与生俱来的特征还是会留在活人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