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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片马(41)

「你们能不能不要再用那种眼光看我?爹,我是你儿子呀!中元,我是你大哥呀……」守根叫了起来。他忍耐到了极点。他本身就不是脾气好的人,考虑到家人的面子才一直忍耐至今。而现在不但他固执好面子的爹不让他进门,竟连他的亲生弟弟都让他离开这个家,在现在他这种情况下?

你们何其忍心?

别人这样对我,我不怪他们。他们和我无亲无故,怎麽样落井下石都是他们的自由。

可是你们……你们是我的家人啊!

「我没有卖!我没有做那种事!我是被冤枉的!爹!娘!你们看看我啊──!

「爹,娘,你们怎麽忍心?别人不相信我,你们为什麽也不相信我?为什麽要和别人一起唾弃我?」

守根不敢相信他的亲生父母、他的弟妹竟就这样把他置於门外,不管不顾、冷眼相待。心在这一瞬间,凉成冰块。

「老爷!让根子先进来吧。外面这麽冷,他身上又伤成这样。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他可是你亲生儿子啊!」二娘侍妆忍不住了,扑上前来一把抱住守根,泪眼蒙蒙乞求何梦涛。

「你!你给我进去!我何家没有这样的子孙!」何梦涛见自己的妾室竟敢忤逆自己,勃然大怒。

「看看,这就是自甘堕落的下场,这下好了,连他家人都不要他了。」有人在後面风言风语。

「哼,要是我儿子,早就打死了,还留到现在丢人现眼!」

有小石子砸到他身上。是不懂事的孩子,他们在嘲笑他。

他们看到大人们在骂他不要脸、在鄙视他,也有样学样。

「大喜看到没有?这就是好好男人不做非要做兔儿爷的下场!以後你要看到这种人,只管打!」

小孩子围上来,有一个小孩冲他吐了口唾沫,其他孩子看了有趣,也一起吐他。

守根避无可避,想把孩子们赶走,却连站起都困难。

二娘侍妆跪行到何梦涛身边,拉著他的衣角恳求道:「老爷,求你了,让根子进来吧。妾身求你了。」

「你要再给他求情,就给我一起滚!」何梦涛用劲推开侍妆。

「老爷!」侍妆哭叫著扑倒在地。

何姚氏也想求情却不敢,只能掩脸哭泣。

「二娘。」守根眼见二娘被他爹狠心推开,心中又疼又怒,伸出双手,想要扶起他二娘。

围观的人肆无忌惮地嘲笑著,对著他们一家指指戳戳,有路人不知何事的,立刻就有热心的人为他们解说,告诉他们片马出了一个不要脸的瘸腿兔儿爷,快三十了,人老色衰,被他男人抛弃了,如今就卖给了城外喜欢玩兔子的爷们,还是几个人一起玩,看看,被人玩得那个惨相哟。现在连他家人都不让他进门啦。

「你们够了没有?」突然,守根回头怒斥众人。

也许是愤怒给了他力量?他扶起二娘後,竟然扶著门框站了起来。

「你们没有其他事干了吗?嘲笑我、嘲笑我家人对你们有什麽好处?狗子,你上次跟我借的二百个铜子你还没还给我呢!于大婶,你家顺福成家,我帮你家打了一套家俱,跟你要工钱了吗?

「刘伯,你家的房子我替了修了几次?我跟你要过一个铜子吗?还有你、你、你!我何守根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情吗!要你们如今跑来落井下石,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守根扶著门框,黑瘦的身体站在寒风中,对著那帮围观的人,大声道。

「三刀从小就跟我认识,在场也有不少人知道。我何守根以前怎麽对三刀的,你们也看在眼里。三刀那个混蛋现在虽然成了打手、变成流氓,但他比你们每一个人都要知恩得多!至少他没有在我何家倒楣的时候、在我何守根遭殃的时候还给我一刀!」

周围的嘈声低了很多,很多人被守根眼光扫到都不由自主躲开了。

「好啊,就算我何守根和三刀有什麽,关你们鸟事!他娶老婆了吗?我娶老婆了吗?我们害著谁、碍著谁了?倒是你们,大家都邻里邻居的,认识多少年了?今天看到我被人陷害,你们不但不帮我找凶手,还帮著凶手一起来作践我。行啊,今日今时你们的恩惠,我何守根记著了!」

周围的嘈声一瞬又变大。

身後传来他爹的大骂声:「你还有脸说!你、你这个不要脸的畜牲!」

背朝著他们的守根,裤子後面有一大片明显的血迹,就在臀部。太显眼,太难看!

本来站在门後的何清韵摇著头一点点往後退,忽然就拎起裙角转头跑回了里屋。

何家人没有注意到她,何父想要关门,被二娘侍妆死死把住。

「你们还要在这里看到什麽时候?」守根眼含怒火,挺直背脊,冷冷道。

人群瑟缩了一下。风言风语的声音小了很多,有些人心中有愧,暗中离开了。可还有不少人站在那里,等著看他的笑话。

「我,没有做错事。没有对不起你们任何人。我良心无愧……你们呢?」

守根环视这些人一圈,不再去管他们。

三刀不要命地用轻功急赶。

朗朗乾坤下竟直接从城门上方翻进了片马。

守根转头,再次面对父母家人。

扑通,他跪了下来。

「喂,你们看他身後!」有人惊叫。

「啧!恶心。」招惹来鄙视的斥责。

守根弃耳不闻。

「爹,娘,二娘,如果一定要说我对不起什麽人。儿不孝,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弟妹,让你们蒙羞了。」重重磕了一个头。

「爹你也不要拿我的事牵连二娘。」离了二娘侍候,你们日子怎麽过?这句话守根没有说出口。

「我会离开这个家,不过在走之前,儿子有话要说。」守根知道他此时不说,以後恐怕都没有机会了。

爹,娘,我到底为了什麽欠三刀的人情、欠三刀的钱,你们有没有想过?

当初如果不是爹你不懂行情又非要当家作主,不肯听我的话,我们家那块地皮又怎麽会以那麽低的价被人讹走!讹走也就罢了,偏偏你还死要面子,根本没多少钱,你还非要打肿脸充胖子,尽买些没用的东西!书?书能当饭吃吗!客栈是我们能住得起的吗!

你们说老三好高骛远,难道你们就不是?你们知道一个木工一月能赚多少吗?你们知道我一天要干多长时间活吗?你们知道这城里的木匠有多少?

爹,别人家穷到底,还能出去讨饭。可我们家呢?就因为您要面子、要讲究所谓的书香门第的清高,结果呢?如果没有三刀,如今我们家能有几个人活著?

当初我在替家里还债的时候,你们明知是三刀借给我的怎麽不拒绝?房子盖的时候,我说是三刀送的,你们怎麽不拒绝?我给老三存本钱、给老二弄来赶考的钱,你们怎麽没有一个人说不妥?如今你们吃饱穿暖,就忘记三刀的好了?

爹,娘,你们能忘,我不能忘。

他知道这些话他不能说,就算他再委屈再难过也不能说。

「爹,做人不能忘恩负义,这还是您教给我的。我知道我不应该和三刀走到那一步,可是……人心是肉做的啊。爹、娘,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对我这麽好过,你们没有、弟妹们没有,只有他把我这个瘸子放在心上,当宝一样的疼。他疼我……他……」

守根哽咽,一时说不出话来。

身上的伤势再疼、他爹打在身上的力道再重,都不及他心里的痛。

他怎麽也没想到他最亲的家人会如此待他。

他爹气疯了,听他竟然当面承认他和三刀的不清不白,当即反举扫把劈头盖脸地打过来。

他爹是真的想打死他。

守根硬挺著。

两位母亲哭著喊著阻拦,家门口乱成一团。

「中元,提水来!」何梦涛转头怒吼。

在这滴水成冰的日子里,一桶井水硬生生地泼在了摇摇欲倒的守根身上。

二娘侍妆大叫一声嚎啕大哭。

何父立刻转头令二子中元关上大门。

「爹。」静静的,身後传来大儿子的叫声。

周围人都看著何守根。看他破衣烂衫、看他蓬头垢面、看他冻得浑身青紫、看他满身伤痕、看他颤抖著身躯努力挺直背脊扶著门框站立在何家门前。

「你给我滚!不要脏了我何家大门。从今往後,你再不是我何梦涛的儿子!中元,我们进去。」何父拂袖,不想再看儿子一眼。

中元用异样的眼光看著自己的大哥。他果然和那地痞之流不乾不净,他果然做出了伤风败俗丢尽何家脸面的事情。大哥,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我的前途会如何?

「中元?」冰冷刺骨的井水顺著头发滴落,守根唇色灰白,瞧著家人的眼光渐渐失去热度。

中元避开他的目光,可是守根还是看到了,自己亲弟弟眼中的鄙视和厌恶。

他宁愿被绑上石块沉江,也不愿被家人如此对待。

伦理道德真的这麽重要?

何家脸面就如此重要?

冷冰冰的祖宗牌位比自己亲生儿子鲜活的生命还要重要?

哈!守根想笑,可惜脸上肌肉已经被冻僵,什麽表情都无法表达。

「……好,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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