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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霜河/原江天漠漠(106)

京城进入二月,梅花相继盛开之时,却又下了一场小雪。

粉红、紫白、浅绿的各色梅花半掩在雪花里,凌寒飘香、清丽无俦。鳞次栉比的屋舍,在这早春濛濛的雪中,似铺上了一层白绡。

在京城东南角的洮渠之上,有一座柳波桥,连接着敦化坊和青龙坊。

柳波桥正对着的姚府,是一座沿着洮渠建造翻修的大宅院,这是一座外表看上去与其主人性格十分相衬的宅院:四四方方、高墙黑瓦,严密得似是一丝春风都透不进去,大门口的一对石狻猊,更时刻以一种威严古板的目光瞪着路过的行人。

这便是涑阳第一大族——姚氏族长姚稹的府第。

姚稹为治德年间的状元,后为太学博士,治学严谨,加上作为姚氏的族长,在京城的威望极高。其人性格十分清古,姚氏青年子弟见了他如同耗子见了猫,最调皮的姚奂在他面前也只能服服帖帖。他们暗中给这位族长取了个绰号:姚一板,意思是他一板起脸,有人的屁股便要挨板子。这个绰号不胫而走,导致现在京城百姓背地里都称其为姚一板,而非姚博士。

这日下午未牌时分,姚府门前车水马龙、人语喧阗,一堆仆从在门口忙着称衔引客,应接不暇。

桥那头的闲汉们便聚拢来,派出人一打听,原来竟是天清阁各系长老齐聚京城,今日要举行长老大会,商议阁内要事,同时广发请柬,邀请曾经在天清阁读书学艺的京城世家贵族们与会观聆。

因为姚稹曾在天清阁读书学艺,长老们便借了姚府之地,举行这场自第五代马阁主猝亡后,第二次的天清阁长老赴京大会。

闲汉们再将近段时间京城沸沸扬扬的流言细细琢磨,顿时一个个精神抖擞,直觉今天姚府内将有一场大戏开锣。

现在涑阳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莫不在流传着一条新闻:天清阁阁主薛蘅不守阁规,与准驸马谢朗私相授受,有了奸 情。薛蘅已经失贞,谢朗则在御前吵着要退婚。

一时间,世人景仰的阁主成了千夫所指的淫 娃荡 妇,忠勇双全的少年将军成了行为失检的浪荡子弟,而金枝玉叶竟成了凄凄惨惨的弃妇。

人们私底下的传言,象燎原的野火,越烧越旺。他们往这把火里加油添醋、添枝加叶,一个个说得唾沫横飞、栩栩如生。仿佛他们亲眼看见薛谢二人在护书途中,孤男寡女如何如何,干柴烈火又如何如何。

说得人眉飞色舞,听的人张大嘴频频点头,个个都恍然大悟:我说刑场上一声“蘅姐”为什么听着那么别扭,原来是自己当初就有先见之明啊!

柳波桥边,一名闲汉挑了挑眉头,带着猥亵的神情笑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薛蘅那么个千年道姑的模样,居然也能嚼一把嫩草!莫非真是天清阁有什么独门绝技不成?”

听到“独门绝技”四字,众闲汉都哄笑起来。一人大笑道:“只不知比起春香楼的小杏花来,又如何?”

“那就得问一问小谢了!”

哄笑声更大了,震得柳波桥边梅树上的薄雪簌簌而落,刚刚绽放的梅花也被震得掉落在雪地上。闲汉们嘻嘻哈哈地推搡,一双双污秽的靴子踩过,梅花娇嫩的花瓣被重重地碾入雪泥之中。

正推搡间,忽有人呼道:“快看!薛蘅来了!”

柳波桥畔,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正沿着洮渠策马而来的蓝色身影。

薛蘅近段时间一直呆在太清宫,与薛忱合力炼制琅玕华丹,没有出过两仪门。薛忱还要传授太医院的医正们针灸要诀并药方,两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薛忱因为每天在太医院、太清宫和谢府之间来往,自然听到了一些流言蜚语,而薛蘅自那日在寰宇书院听过一回翰林们的议论后,便对外界的一切不闻不问,只是她的面色,一天比一天黯淡下去。

直到薛眉在这日的午时来到太清宫,薛蘅才知道阁中各系长老竟然都到了京城,要在姚府召开长老大会。天清阁只有在第五代马阁主猝亡之后,阁中无主,才赴京召开了一次长老大会,公推继位之人。此后便再未有过赴京开会之举。

薛蘅隐隐觉得一场暴风雪即将席卷而来,可阁规所在,她只得匆匆洗净手,便与薛眉赶往姚府。

策马在长街小巷,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别有意味的眼光看着她,指指点点。薛蘅隐约听到谢朗的名字和自己一并提起,心中一沉,不自禁地拉住了马缰。

“三姐,怎么了?再磨蹭可就迟到了。”薛眉回头,又嘟囔道:“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长老们全跑来京城,阁中没人作主,阿定肯定会把天清阁都拆了。”

薛蘅只得继续策马,眼见前方就是柳波桥,忽听路边杨柳下传出一声悠长的口哨,哨声极尽猥亵之意,紧接着便是闲汉们的一阵哄笑。

薛蘅耳边一阵尖鸣,寒风鼓进她的衣袖,令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三妹!”薛忱焦虑的呼唤声响起。薛蘅急忙回头,哑叔负着薛忱,几个起落便跃到她马前。

“三妹……”薛忱喘了一口气,望着薛蘅,急急道,“我们回孤山吧。”

薛眉在一边笑道:“二哥出来久了,想回去了吧?等开完长老大会,咱们几兄妹便一起走水路回去,我正想坐坐船,二哥也轻松一点。”

“不!”薛忱激动地说道:“三妹,你马上跟我走,我们这就走!”

“二哥怎么了?三姐是阁主,怎么能够不参加长老大会?”薛眉讶然地睁大了双眼。

薛忱不理她,只紧盯着薛蘅,目光中透出无限担忧。

薛蘅默然片刻,平静道:“既然长老们有要事相商,我这个做阁主的怎能置身事外。还是等长老大会过后,咱们再回孤山吧。”

说着,她一拨马缰,轻喝一声,骏马便驰过了柳波桥。

八四、罗网

薛蘅刚在姚府门前下马,便见从青龙坊过来一队人马,个个衣饰华贵、冠带齐整。为首之人穿着亲王的朝服,举止从容、宏毅沉静,他身侧之人穿着鹤氅羽衣,虽然一直在微笑,眉目间却始终有抹不平的萧索之意,正是平王和方道之。

薛蘅忙迎上去,给二人行礼。

方道之微微而笑,平王则心情复杂。此时此刻,谢她救了自己也不是,谢她救了小谢更不妥,更何况还有柔嘉夹在中间。想起来之前景安帝的嘱咐,他和声道:“薛先生切莫多礼,本王是奉旨前来观聆天清阁长老大会的。恰好遇到方先生,就一起来了。”

薛蘅正要说话,目光自平王眼脸下那一道淡淡的青影上掠过,心中微惊。

听禀平王到了,姚稹亲自迎了出来。姚稹见到方道之的时候愣了一下,不知他为何也来参加长老大会,但转念想到他为当代鸿儒,今日之事若能有他作个见证,倒也不错。

姚稹见到薛蘅,脸上淡淡的,只随意拱了拱手。

眼见姚稹在前面引着平王和方道之入府,薛蘅凑到薛忱耳边低声道:“二哥,你找个机会,把一把王爷的脉。”

薛忱心神不宁地应了,随着众人进了姚府的清思堂。这里是姚氏一族平日召开族中大会的地方,十分宽敞,坐了上百人仍不觉拥挤。只是堂内陈设并不华丽,一色的柏木椅子,墙壁上悬着几幅清雅的字画。

今天这清思堂中,可谓是冠盖云集。众人彼此多半相识,不由雍容揖让、寒暄叙旧,见平王、方道之和薛蘅等人进来,忙齐齐行礼。

平王代表的是天子,便在首位坐了。姚稹是主人,陪坐在旁。自薛蘅往下,薛勇、薛忱、薛眉和其余七系长老依次而坐。

众人皆推方道之上坐,他却极力推辞,只挑个角落静静地坐下。至于其他曾在天清阁读书学艺的世家贵族们,没有按官衔军职,皆按阁中辈份排定了座次。

纷纷坐定,姚稹轻咳一声,清思堂内便一片肃静。

“姚某不才,得阁中各位长老信任,今日请各位师门长辈后学齐聚一堂,商议阁中大事。陛下隆恩,王爷亲临,天清阁上下,莫不深感君恩浩荡……”

众人知姚一板一旦开口,必得先说上一大段的忠孝礼义,年轻一点的便偷偷打起了哈欠,年长的也开始有点走神,但多数人的目光均不时往正襟危坐着的薛蘅身上瞟。

姚一板冗长无趣的开场白终于结束,“……下面,姜师叔,您请说吧。”

底下便有人窃笑了一下,姚一板已经两鬓花白了,却还要叫离字系不到四十岁的姜长老一声“师叔”。更有人在心中算了一下阁中的辈份,原来这个老古板、高高在上的姚族长竟和自己平辈,不由心中大乐,想着下次见到姚家那些风流少爷时,可要好好让他们叫自己一声“太师叔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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