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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霜河/原江天漠漠(18)

她消失在回廊尽头,站在椅背上的小黑鸣叫一声,冲天而去。大白也大叫一声,急急跟上,一黑一白追逐而去,消失在天际。

薛蘅一路盘算着,走进风庐。见二哥薛忱正在配药,忙过来帮他捣药。薛忱推动轮车,取了个砂煲过来,又看了看她的面色,微笑道:“阿定又闯祸了?”

“是,他把朝廷的人弄到水里去了。”

薛忱笑道:“阿定肯定是穿好了藤衣再去挨的戒尺。”

薛蘅用力捣着药,又用手捻了捻,见差不多了,唇边才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有人多管闲事,尺子没挨够,他只得抄书去了。”

薛忱哈哈大笑,摇头道:“活该!”笑罢,又道:“三妹,你对阿定,会不会太严厉了些?我总觉得他那个年纪,管得太严了,反而不好。”

薛蘅出了会神,道:“二哥,我总记得娘去之前对我说的话。”

薛忱面色一暗,薛季兰临终前的殷殷嘱咐浮现眼前,他叹了口气,道:“也是,阿定这性子,不压着他些,还真能把天清阁给拆了。”

“嗯,他今天还把船给毁了。”

“算了,三妹,让他们再造一艘吧。”

薛蘅恨恨道:“这一艘船,抵得上穷人家一年的花费。他不好好值守,放山民上来求医,反而为了一句话,就―――”

炉子上的水“突突”直响,她止了话语,将水倒在木盆中,又将药倒进去,端到薛忱身前。

薛忱忙道:“三妹,我自己来吧。”

薛蘅蹲下,替薛忱除去鞋袜,将他的双足泡入药水中,十指轻轻用力,替他按摩着双足的穴道。

“三妹,我―――”

薛蘅却不理会,用力按上他足底的穴道,许久才开口,语调稍带些不耐烦,“这药到底有没有效?”

薛忱无声地苦笑,低下头,望着自己那双因在洪水中浸泡太久而自幼瘫痪、十分瘦弱的脚,他慢慢伸出右手,替薛蘅将鬓边一缕散发拨至耳后,轻声道:“好些了。”

薛蘅动作稍停了一下,又用力按着,低低道:“那就好。”

“三妹。”

“嗯。”

“你真的决定,将《寰宇志》交给朝廷?这可是你耗尽心力才找到的。”

“是。”薛蘅指间用力,轻声道:“二哥,我时常在想,二十年前,若是没有那场洪灾,我不会成为孤女,与亲人离散。而你,也不会落成这样―――”

薛忱呆坐椅中,怔怔出神。在滚滚波涛中翻滚挣扎的孩童哀号着、求救着,声声凄怆入骨,这记忆如此深刻,午夜梦回,纠结难去。

二十年了,若是没有那场洪灾,自己是否还是锦衣玉食的县府公子?是否会是意气风发、策驹踏香的风流少爷?

可是若没有那场洪灾,又怎会有这些相依为命、情同手足的亲人?

薛蘅仍低着头道:“二哥,《寰宇志》收于天清阁,等于一堆废纸。只有让它为民所用,才是正道。我们天清阁,看上去是名门高阁,天下景仰。可是这么多年来,却没有做过什么有利于民的事情,我有时都怀疑,天清阁究竟有没有存在的意义。”

薛忱微笑道:“谁说没有?至少,这孤山附近的百姓就受惠良多,不缺医药,你还免了他们的佃租,又定时定节发放粮物。”

“这是祖先传下来的一点田产,咱们只能尽量省着点用,省下来的接济一下附近的百姓。可整个殷国呢?如果再有那么一场洪灾,可就―――”

薛忱微微点头:“也是,当年如果有《寰宇志》在手,便能对洪灾作预先警告,许多人不用命丧黄泉,南边国土也不会陷于纷乱。”

他闭上双眼,片刻后又睁开,道:“来接《寰宇志》的,是什么人?”

“是谢师兄的公子,还有十来人,看上去身手都不错。其中一人,当是仆射堂的吕三公子。”

“嗯。凭这十余人的身手,只要不是大队人马公开抢夺,保护《寰宇志》应当不是大问题。”

薛蘅抬起头来,“二哥,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薛忱想了片刻,点头道:“是有些不对劲。不然你也不用把桃花阵变过,更不用改由水路出入。只怕是山雨欲来啊!”

“嗯,我总担心谢朗不能将《寰宇志》平安带回涑阳,若是落于歹人之手,可就―――”

薛忱抬头望着屋梁,思忖良久,道:“三妹,你推我去见见谢师侄。”

十三、竹庐惊梦

谢朗一行在知客的引领下进了悦苑,纷纷除下湿了的衣衫,大家都是粗豪之人,也不讲究,皆光着膀子,更有数人只穿着一条亵裤晃来晃去。

知客奉上茶来,风桑一看,竟是极普通的粗茶。他本憋了一肚子气,顿时发作,抓起杯子往门外砸去,“奶奶个熊,臭婆娘这般小气!”

茶杯尚未落地,一只修长的手由门外探出,将茶杯抄住,再灵巧一拨,茶杯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回桌面。

谢朗与吕青同时抬头,二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惊叹之意。

“各位贵客前来天清阁,实是怠慢了。不才薛勇,给各位赔罪。”一名蓝衫青年笑着迈入房中。他年约二十七八,眉目俊秀、容止雅逸,进来便行了个通礼,口中不停告罪。

谢朗听他自称薛勇,知这位是师叔祖薛季兰的长子。多年来,薛勇屡次到京城,在天清阁及朝廷间互传信息,见过他的人都说其长袖善舞、为人仗义,又才华出众,为何薛季兰不将阁主之位传给他,而是传给那性情孤僻的三女薛蘅,还着实让人议论过一番。

“谢朗见过师叔!”谢朗忙上前行礼,尚未躬下腰去,薛勇袍袖一卷,一股柔和的力量将他托起。“明远切莫多礼,你是朝廷的大将军,薛勇万万担当不起!”

薛勇的笑声暖如春风,他执着谢朗的手,赞不绝口,“不愧是名震漠北的骁卫将军,当真名不虚传!”又道:“明远,回头你给我说说赤水原一战,我可是钦慕已久啊。”

赤水原一战,正是谢朗从军三年最得意的一战。听薛勇此言,他顿对此人生出知己之感。

薛勇再一一与众人见礼,奇怪的是,他竟能呼出大部分人的名字,说的话也面面俱到,让人如沐春风。众人都对这薛勇极有好感,更有人暗中嘀咕,为何天清阁阁主不是此人,而是那臭婆娘。

只有吕青,不咸不淡地和薛勇见过,便坐于一旁,闭目小憩。

薛勇又向风桑抱拳道:“实是抱歉,我五弟年幼淘气,还请风大侠多多包涵。”

风桑被他夸了数句,早已飘飘然,忙道:“不碍事,不碍事。”

薛勇看了看桌上的茶杯,叹道:“三妹平时自己节俭倒也罢了,贵客到了,怎么还能这样?”

他唤过知客,“去,到我房中,取最好的云雾茶来。阁主若是问起,就说那是我的私己,拿出来招待贵客,不算违反阁规。”

又道:“再给每位贵客取套干净衣衫来,虽说大家都是高手,不虞生病,可咱们总得尽地主之谊。”

众人忙都致谢,说话间,薛蘅推着薛忱进来。她抬眼见到一屋子男人袒胸露乳的景象,“啊”声惊呼,迅即转身,一个起纵,便奔出房门。

众人哈哈大笑,风桑将祼露的胸脯拍得嘭嘭响,唱道:“妹子哟,你莫要走莫要走唉―――”笑声更是掀翻了屋顶,众人都觉出了一口恶气。

薛勇笑眯眯地看着,也不说话。谢朗本也颇感畅怀,瞥见吕青面上不以为然的神色,心中一凛,忙止住众人笑声,披上衣衫,踏出房门。见薛蘅正站在廊角,便走上前去,向她的背影微揖一礼,“师叔,他们都是习武之人,不懂什么礼数,师叔莫怪。”

半晌都没听见薛蘅说话,谢朗直起身,正见她背在身后的手指在隐隐颤抖。她的手指纤瘦细长,没有一丝血色,白得近乎透明,颤抖间如同即将崩裂的玉石。谢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呆立在原地。

许久,薛蘅才慢慢转过身,面无表情,走回客房。

此时,知客已换了上好的香茶,送了干净衣衫进来。薛勇也早介绍过薛忱,众人大多听说过天清阁二弟子薛忱医术高超、活人无数,却未料到他竟是残疾人。见他一身白衫,容貌俊雅,唇边笑意温文和煦,皆心生怜意。

薛蘅踏入房中,冰冷的眼神扫了一圈,转向薛勇道:“大哥,麻烦你和二哥在这里陪陪客人。”

“是,阁主。”

薛蘅望向跟进来的谢朗,道:“师侄,你随我来,关于那样东西,我有了决断。” 说罢,她微昂着头,转身离去,谢朗连忙跟上。斜靠在椅中的吕青凝望着二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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