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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霜河/原江天漠漠(21)

话一出口,他便知不妥,眼见薛蘅就要发怒,忙退后了两步。

薛蘅一瞬后也恢复平静,只是不再看谢朗,闭上双眼,良久,冷冷地迸出一句,“憋着!”

“啊?”谢朗心里嘀咕了一句:你憋得住吗?可他也不敢再劝,更无法说出让薛蘅装扮成男子的建议,只得静静守在一旁。

夜渐深,淡淡的月光洒下来,薛蘅端坐的身影若隐若现。谢朗也分不清,身前坐着的,究竟是一个真实的人,还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

次日凌晨上路,谢朗便留了心,倒看薛蘅要憋到何时。众人打马疾行,直至日上三竿,经过一处村庄时,薛蘅才下马入了户农家。谢朗将手一挥,这十余名高手便将那农家的茅厕围了个严严实实。

等她再出来,谢朗用眼角瞥了瞥她。薛蘅视若无睹,面无表情,继续上马。

这日黄昏下了一阵暴雨,雨势来得十分急,几句话的功夫便将众人淋得湿了身。谢朗等人纷纷换过衣衫,却见薛蘅仍穿着湿了的衣裳,始终不曾将背上的铁盒解下来,换上干净衣物。

谢朗对这位掌门师叔叹为观止,便打消了从她手上将《寰宇志》接过来保管的念头。

接下来数日,薛蘅与谢朗之间始终冷若冰霜,但大白与小黑却日渐和睦。最初两只鸟儿还常起战火,大白虽然个头上占了些便宜,打斗时压得小黑无还翅之力,但谢朗碍于薛蘅,只得屡次制止了大白对小黑的追击。如此数次,大白竟似知道小黑是不能欺负的,便转变了对小黑的态度,不再轻易挑衅。再过数日,已可见两只大鸟在蓝天白云下并肩翱翔的优美姿态。

这十余日倒也平安无事,众人昼行夜宿,这一日终于到了长歌渡。

长歌渡是津江由西至东最重要的一个渡口。“长歌起,津河渡,十八弯,泪无数”,此谚语说的便是津河行船之艰难。但津河贯穿殷国境内,并将下游的梁国分为北梁南梁,最终汇入东海,所以自古以来,津河船运便是殷国最重要的交通方式之一。

谢朗来之前,便与平王商议过,均觉得如果走陆路,万一泄露风声,来夺者暗袭手段将层出不穷。唯有走水路,由长歌渡顺津河放船东下,要面对的暗袭将少很多。

更主要的是,津河上势力最大的排教,其教主左长歌与皇后乃手帕之交。平王虽不知母后与那江湖教派的教主到底有何渊源,但左教主多年来对平王一系时有援手,这倒是不庸置疑的。

谢朗到了长歌渡,秘密找到排教分坛,出示了信物。排教长歌分坛郭坛主也早得密令,准备好了一艘排教内最为坚固的船只,派了数名最富经验的船夫,又亲自执鞍拉辔,将众人送上船。

起帆之时,长风渐起。白色的帆布被风吹得如同拉满的弓,推着船只如同利箭般向前行驶。

河中波澜暗涌,白沫丛卷。船尾舢板上,操舵的船夫赤祼着上身,袒露着精壮黑油的上身,俯仰间唱起津河船夫千百年来传唱不衰的号子:

“嗨—哟—嗬……

嗨—哟—嗬……

号子起我一身汗,

岸上的妹子看过来,

号子起我一身胆,

岸上的妹子看过来,

出了汗,有了胆,哥哥我要过锁龙堆―――”

放舟东下,行得极快,数日便越过万重山峦,这日已是锁龙堆在望。

午后,天空渐转阴沉,风自河面吹过来,将薛蘅的衣衫吹得鼓鼓作响。她站于船舷一侧,望着两岸疾掠而过的青山高崖,轻轻地说了句,“起风了。”

吕青站于她的身侧,眯起眼,负手望着岸边黑黝黝的岩石,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是,要起大风了―――”

谢朗听到二人对答,看了看天色,但觉阴霾渐重,周遭水雾弥漫、江天一色。

空中传来数声雕鸣,谢朗抬头,只见大白与小黑正在空中盘旋,黑白双羽,时而低飞掠过河面,时而高起在山间翱翔。

薛蘅也抬头看了看,低低地吟出一句诗,“江天漠漠双羽飞,风雨滔滔孤帆远―――”

吕青正要说话,船头的船夫已在凛凛江风中大声吆喝,“哥儿们,加把劲!打起精神!锁龙堆就要到了―――”

十六、锁龙堆

风愈大,吹得船身摇摇晃晃。河面不时激起数尺高的水花,浪花破碎后又在水面生出一个个灰白色的漩涡。

船夫们个个神情郑重,身上肌肉也绷到极致。船只拐过一道弯后,一块黑色巨礁横亘在眼前。

“锁龙堆!”薛蘅、吕青、谢朗同时轻呼一声。

“锁龙堆,夫崔嵬。出津河,当孤道。镇夔龙,不可摧―――”

生活在津河两岸的人,都听过这首民谣。相传上古始祖女娲补天后,剩下一块石头没有用上,便打算将此石送回大愚峰。她经过津河时,恰逢津河有恶龙作乱,生灵涂炭,女娲便将此石投入津河之中,把恶龙锁在了巨石之下。

巨石黑黝深峻,挺立在河道中。风平浪静时,船夫们可将它作为导航用的指示,安全转过这“津河十八弯”中最危险的一个弯道。

但如果风大浪急,“锁龙堆”横亘在水中,激起万丈狂澜,卷出千重漩涡,回水可达至河道转弯处,在转弯处再激起无数水漩。船只在转弯处遇到水漩,若是一个掌握不当,失控后便会直撞上“锁龙堆”,舟覆人亡。千百年来,“锁龙堆”向西一面的岩石上暗迹斑斑,正是无数舟毁人亡悲剧的见证。

三人望着前方那块巨礁,俱各沉默,良久,谢朗方叹了声,“当年―――”

谢朗之父谢峻主持了二十年前大洪灾的抢险救险及之后的水利防治工程。当年洪灾之惨状、治河之艰难,他在训育谢朗时多有提及。更重要的是,谢朗外祖父郭氏一族生活在定州,当年洪灾突发,定州决堤,郭氏一族来不及逃出,几乎全族倾覆。消息传至涑阳,谢朗亲娘已是临近产期,闻到噩耗伤心过度,生下谢朗后便撒手人寰。

二十年前,洪魔肆虐、狂澜万丈时,这块高达数丈的巨石也被淹没在滚滚洪涛中。无数从上游被卷进洪水中的人畜,撞上“锁龙堆”后尸骨无存。

谢朗望着巨礁,感慨万千。河风卷得他袍衫飒飒,他稍微侧身,视线掠过一边的薛蘅,只见她双眉微微蹙起,似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她的身体也在轻轻颤抖,但在她的极力控制下,几乎微不可察。

谢朗心中微动,忽然想起那夜在竹舍前薛蘅迷乱癫狂的情形,不由再仔细看了她几眼。

此时风急云低,薛蘅身上的衣衫被吹得紧贴在身上,连她双肩锁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衬得她高瘦的身形越发孤寂。

薛蘅似是有所察觉,将身子侧开去,背对谢朗,但她的视线仍不时望向那“锁龙堆”。

风越发大了,巨浪拍上“锁龙堆”,发出令人心颤神惊的惊天巨响,一下又一下,仿佛没有止歇的时候。

舱门开启,风桑走上船板,他正哼着小曲,手中还握着没来得及披上的外衫。他走到谢朗和薛蘅之间,抬头看了看天,低声咒道:“这该死的天老爷。”

说话间,船身有些晃动,加上一阵大风刮来,风桑没有站稳,右手去抓船舷,握着的外衫便脱手而去,被风越卷越高,直入云霄。

本在船帆上方低低盘旋的小黑精神一振,瞬即拍翅,直追那黑色衣衫。停立在桅杆上的大白也一拍翅,急急跟上。

风桑仰头笑道:“乖大白,快给爷把衣衫叼回来,爷赏你肉―――”

他话语未落,船尾船夫失声而叫,叫声中满是惊恐,“不好了!船破了!”

薛蘅第一个扑向船尾,吕青和谢朗几乎同时间扭身。三人扑到船尾处,只见船底不知何时竟破了一个大洞,浑黄的河水正一个劲地往上冒。

谢朗当机立断,喝道:“放舟!”同时向薛蘅迈近一步,将她护在身后。

吕青疾扑向船舱,一瞬后,一道银影从舱中急射而出,伴着他的喝声,“公子!”

谢朗接住自己的长枪,微一侧头,向薛蘅道:“师叔,你不得离我左右!”

此时舱内各高手也纷纷扑出来,谢朗这一组的围过来护住薛蘅,吕青那一组则去解大船一侧的小舟。

水越涌越急,越涌越多,船身渐渐发出“喀嚓”的声音。船夫们极力想控制住在风浪中不停摇晃的大船。可大船仍剧烈摇晃,被波涛卷着疾撞向“锁龙堆”。

气势磅礴的“锁龙堆”耸立在前方,随着船只越逼越近,巨石在人们的视线中也越来越大,似要当头压下。谢朗等人抬头看着那不住逼近的巨石,仿佛透不过气来。狂风吹得众人站立不稳,前方浪花冲上巨礁,再激起无数银花,溅到众人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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