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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霜河/原江天漠漠(8)

薛季兰愣了一瞬,深深弯下腰去,“臣遵旨。”

她久久地弯腰,胸腹之间似有什么东西在翻腾。她暗运真气才压抑下这翻腾的血气,并趁景安帝在众臣的拥卫下离去,悄悄抬袖,拭去唇角溢出的一抹血迹。

淡淡月光照着一池枯荷,清冷的风,将薛季兰鬓际的发吹起很高。

薛蘅自屋内走出,看着娘默立在荷塘边,忽然发觉,她似是瘦了许多。联想起许多事,薛蘅心中忽有不安,走到薛季兰身边,轻轻抱住她的左臂,并将脸贴在她的肩头。

薛季兰心中一酸,伸出右手抚了抚薛蘅的脸,柔声道:“阿蘅,不要再看书了,早点歇息吧。”

“不,娘不睡,阿蘅也不睡。”

薛季兰不再说,静静地望着池塘。十二年前,此处一池碧荷,陪着自己赏月观荷的,是那个月白色的身影------

她陷入长久的回忆中,薛蘅不敢惊扰,默默地依着她。

待隐约听到薛季兰若有若无的轻叹声,薛蘅低唤道:“娘。”

“嗯。”

“今晚,阿蘅想和娘睡一个床。”

除了刚收养薛蘅的那一年,薛季兰夜夜带着她入睡,之后她便极为独立,一人独居在苦寒的竹庐。此刻听到她这话,薛季兰眼眶渐湿,点头道:“好,好。”

六、振衣起

十日时光转眼就过,薛氏母女在秋梧院闭门不出,谢峻却忙得脚不沾地。凤仪宫重建相当顺利,他对小师妹的欣赏之意又浓了几分。

他一忙碌,便顾不上到祖母的碧兰阁将不肖子谢朗揪出来狠狠斥责教训,自然也不知道,谢朗肩伤早愈,也早已经溜出谢府,与平王诸人,办了数件大事。

这日是四月初二,入夏节。景安帝在宫中举办夜宴,宴请各国使节、王公大臣。听闻方道之先生和薛季兰先生都将出席宫宴,全城轰动。十二年前,方道之与薛季兰一番精彩绝伦的辩论,让目睹过那场辩论的人们记忆犹新。此番能得以重见二位先生的风采,人人神往。

每年入夏节,众大臣特别是翰林院的翰林们都会进献新作的诗词,名为“入夏帖”。内侍们会早早地将这些诗词贴于宴会四周的墙壁或树木上,然后由帝君品鉴,并评出当年的最佳诗词,当选者宫花簪帽,是莫大的荣耀。

今年方薛二位先生与宴,若能被这二位称赞几句,将天下扬名。文臣们憋足了一口气,要在宴会上拔得头筹,这诗词也作得精彩至极。

景安帝于戌时三刻步入玉林殿,一路看着这些诗词,频频点头,却不对任何一首加以评论。待全部看完,才向一旁的薛季兰笑道:“薛先生觉得哪首最佳?”

薛季兰微笑道:“臣不敢妄评,恭请陛下裁决。”

景安帝正要说话,内侍高声禀道:“方道之方先生觐见圣驾!”

景安帝喜道:“方先生来了。”

薛季兰垂下眼帘,仿佛不敢看那个缓步踏入玉林殿的月白色身影,转而又自嘲似地笑了笑,抬头直视正悠然行来的当代大儒―――方道之。

方道之由远而近,面上仍是那温雅谦和的微笑,双眸也仍如当年一般清亮。他在景安帝面前俯下身去,“草民拜见吾皇陛下!”

景安帝亲自将他挽起,“方先生快快请起。”

君臣二人相视一笑,方道之终于微笑着看向薛季兰。

入夏的初月,被满殿灯火、满树灯笼映得黯然失色,但在薛季兰看来,这满殿灯火、满树灯笼仿佛都不存在,只有一弯清月笼罩着眼前这个十二年未曾见面的人。

她微微欠身,“方先生别来无恙?”

方道之也微微欠身,“薛先生离后安好?”

二人再度直视,俱各微笑,也不再说话,随着景安帝落座,薛蘅自坐在薛季兰身后。

宴过三巡,景安帝有了些醉意,他能在先帝诸皇弟中被选中为皇储,方道之功不可没。他也极尊重方先生,见方道之淡淡而饮,眉宇间仍有着多年来挥之不去的惆怅,便微笑着问道:“方先生,您看今年这诗词,谁可评为首者?”

玉林殿内殿外,所有人都支起耳朵,等着听方道之的点评。

方道之微微而笑,转动着手中的酒杯,良久,摇了摇头。

景安帝见他不答,也不以为忤,又笑向薛季兰,“薛先生认为呢?”

薛季兰也浅浅笑着,“都好。”

文臣们大失所望,看来大家费心作出的诗词,都入不了二位先生的眼。

景安帝微感失望,他目光掠过坐在薛季兰身后的薛蘅,心中一动,笑道:“不如小薛先生来作一首诗词,让大家看看天清门下的文采吧。”

薛蘅知皇帝有心为难,却也不能退避,便离席跪下,“臣遵旨。”

景安帝来了兴致,道:“小薛先生才华横溢,得规定时间,才显公平。这样吧,以一炷香为限,还有,诗词需得吟诵涑阳美景,韵嘛,倒是不限。”

薛蘅只得再领旨,有内侍抬过长案,磨墨奉笔,又点燃熏香。

此时玉林殿内殿外,一片寂静,人人都看着薛蘅,只有薛季兰仍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她抬头时与方道之的目光对个正着,微笑着颔首,仍旧低头饮茶。

薛蘅执笔沉思,待熏香燃过两分,腕底如风,轻巧落笔。

她每写一句,便有内侍大声报出来。第一句是―――东岭小雨初霁,西山落霞几度。

内侍念罢,景安帝赞道:“东岭多雨,西山多晴。妙,小薛先生这一句,便将春末夏初,涑阳东西两座大山的景致写尽了。”

大臣们忙附和着叫好。薛蘅继续落笔,第二句是―――北塔望青云,夜市翠湖闲步。

七十多岁的老翰林夏松捋须赞道:“北塔、青云寺、夜市、翠湖。涑阳城内四大风光名胜都写尽,‘望’、‘闲’二字,道尽初夏心情,妙!”

景安帝则笑眯眯地望着薛蘅,看她要怎样写下这《如梦令》的最后一句。

薛蘅却不再落笔,目光望向玉林殿外。

梧桐树下,谢朗正与陆元贞等人围坐一席。他们虽然没有官阶,却因为是平王陪读,所以得以随平王列席盛宴。

自方道之入宫,谢朗便挂念着那件大事,本无心去听这些诗词,只是此时夜清风朗,人人都注目于那个蓝色身影,他便也停了和陆元贞的话语,望向殿内的薛蘅,看她这最后一句,是否会技惊四座。

薛蘅的目光越过重重人影,在看到谢朗后,灵机一动,也未细想,挥笔落墨,待收完最后一笔,神色平静地向景安帝行礼,回到薛季兰身后坐下。

内侍低头看着她这最后一句,微微愣了下,但还是尖着嗓子将整首词连贯着大声念了出来:

“东岭小雨初霁,西山落霞几度。

北塔望青云,夜市翠湖闲步。

小谢,小谢,惊起莺燕无数!”

景安帝正在喝茶,听到最后一句竟是“小谢,小谢,惊起莺燕无数!”一时掌不住,一口茶全喷在了龙袍上。

内侍们慌忙上来侍候,景安帝手指着薛蘅,又指向殿外谢朗那一桌,哈哈大笑。

谢朗世家子弟,相貌英俊,武艺出众,又是平王的陪读,与柔嘉公主秦姝也是青梅竹马。皇后一直看在眼中,有心将秦姝下嫁给谢朗。

只是谢朗在涑阳素有风流少年之名,他与翠湖珍珠舫的姑娘们交情匪浅,经常带着一些世家子弟在珍珠舫上流连,这名声也隐隐传入宫中,加上秦姝年纪尚幼,皇后便将这念头放了下来。

此刻景安帝听到薛蘅这一句“小谢,小谢,惊起莺燕无数!”,想起皇后在自己面前念叨过的事情,不由哈哈大笑。

谢朗风流之名在京城内隐有传闻,一众臣工见陛下大笑,也都哄堂大笑。

坐在左首第二席的谢峻面色铁青,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死死盯着数席开外不肖子的身影,若非是在御宴,只怕就要当场执行家法。

梧桐树下,谢朗俊面通红,偏又无法为自己“洗冤正名”,眼见陆元贞等人也是憋着笑,气得牙关暗咬,放在桌下的右手运力,“啪”的一声,一双玉箸断为两截。

景安帝笑罢,点头叹道:“小薛先生这首《如梦令》,吟诵涑阳风光,可真是十分应景。朕看,今年这入夏节诗词的头名,就定为―――”

薛季兰神情冷肃,隐含责备地看了薛蘅一眼,离席跪下,“启禀陛下。”

“薛先生请说。”

“薛蘅这首词,‘小谢’二字不合词格韵律。且诗词最要讲究温柔敦厚,她这首词一味哗众取宠,太过尖刻,有失厚道,不宜取为头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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