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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轶闻辑录/槐杀(155)

“残害忠良的妖人,杀了你!”

“晋枢机不死,大梁大难临头!”

“奸邪小人,妖言惑众!”

“杀晋贼,清君侧!”

商衾寒慷慨陈词,朝上群情激愤,人人目眦欲裂,恨不得寝其骨,食其肉。若不是上一刻有黄御史伏尸当场,此刻已有人扑过来了。哪怕是商承弼,也被阶下那一双双充血的眼睛惊了一跳。惟有晋枢机,单手绞着一束头发,意态雍容的笑,另一只手里的剑,却还是一寸不差地抵在商衾寒肩背。“人人都说我晋枢机巧言令色,王爷适才高谈阔论,口若悬河。叫委屈的叫委屈,表忠心的表忠心,怕是苏秦张仪,也不及王爷辩才。您既然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今日,你就死在我手里吧!”他话音一落,挺剑直刺——

商承弼一惊,“重华,且慢!”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商衾寒却突然挺身而起,避过了他致命的一剑,继而沉腰横肘,一个转身,狠狠握住了他剑锷,他出手毫不犹豫,一招间就夺去了晋枢机掌中的长剑,岳峙鸾停的站在那里,倚剑而立,满面萧然,虽是长身猿臂,直如玉山江倾。

“你敢抗旨!”晋枢机怒喝。

商衾寒手掌一松,将他飞泉剑抛在地上,“商衾寒大好男儿,纵然不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不能将皇室骨血,贵胄性命送在一个佞幸手里!”他说着就向商承弼叩首,“微臣御前失仪,罪该万死,请皇上降旨赐罪!”

“皇上,万万不可啊!”

“皇上三思!”

“皇上三思!”

“皇上,难道您真的要为了一己私情受万世唾骂吗?”

“皇上!江山社稷为重,儿女私情为轻啊!”

“皇上,靖边王若有不臣之心,十五年前就可——又何必等到今日,受一小人所辱!”

“皇上明察!”

“皇上,皇上!”

商承弼望着视死如归的商衾寒,又看着带讪含讥的晋枢机,耳边全是万万不可,万世基业的喝阻声,突然间,万念俱灰。只错耳听得一声猫叫,竟是桃儿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一见了主人,也不管此刻朝上的剑拔弩张,媚叫着扑到晋枢机怀里去。

晋枢机弯腰抱起桃儿,轻轻抚着他油滑的毛,“又长胖了。”

商承弼看着他对着桃儿软语说话,竟是从未见过的温柔,不觉心中一荡,脱口而出道,“你回来罢!”

“皇上,皇上!”底下又是一阵哭丧般的哀嚎。

晋枢机弯腰,捡起地上的剑,他知道自己受伤太多,又散去不少功力,却没有想到,商衾寒竟是这样强,尽管他故意容让,让商承弼看清楚商衾寒的深不可测,可就算是他,也没有准备让商衾寒一招之间夺去掌上兵刃,只是,怀疑的种子早已埋下,这五年来,他不断引导商承弼去猜忌商衾寒,虽然如今还不是时候,可那粒种子,应该已经发芽了。今日,商承弼的犹豫,相信,不止寒得是群臣的心,更逼迫商衾寒,不得不早做准备。他横剑,指着商衾寒,“杀了他!”

“重华——”商承弼望着他,那双君临天下的眸子里,竟有求恳之意。

晋枢机心碎一笑,蹲□子将桃儿放在地上,“那你凭什么叫我回来!”

“重华!”

“喵儿!”

商承弼和桃儿一起看着晋枢机转身,晋枢机回眸一笑,“桃儿留给你,好好照顾他。”

“重华——”

那样凄绝的一笑,他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五年前,那一低头,一回眸,一杯酒,折花数露的大梁天子猝然间,为他,断了袖。

“晋重华!”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携剑走出大殿,青松将倒,风姿如玉,还有一只黑猫叫得悱恻缠绵。他的眼睛离不开他绀发间雪白的脖颈,他的耳边却尽是山呼万岁的声音,“吾皇圣明!”

商衾寒越众出列,深深叩首,“拔慧剑,斩情丝,吾皇圣明!”

“吾皇圣明!”

商承弼闭上眼,眼前只能看到一重重白雾,那人就抱着一架玉琴斜斜倚在槐花树下,他听到他说,“你终究还是负了我了,吾皇圣明。”

“吾皇圣明!”

“圣明!”

“圣明……”

走出大殿的晋枢机终于明白五年前的自己是多么残忍,因为,他也曾对一个女人说过,“到底君王负旧盟,江山情重美人轻。”

晋枢机微笑,将手中长剑插入腰间剑鞘,该还的,此刻,我都已还清。商承弼,你既舍不得征战沙场的良臣,就让咱们沙场再见!

绵亘三年的渑康之乱,由此,拉开序幕。

三家轶闻辑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即使离开了商承弼,晋枢机也知道。

他飞过纸鸢跑过马,横笛仗剑走过的江湖,皆是他的江山。

如今,这位艳倾天下的临渊王依旧住在他御赐的王府里,拨着红珊瑚的算盘珠子,眉间一点朱砂,殷红欲滴。

那位权倾天下的天昭帝也依旧住在二人曾经欢好过无数次的栖凤阁,隔着一道帘子,听和他有着同样一管子声音的楚复光读奏折。

临渊王府低眉顺耳的下人回报着如今的米价,晋枢机在心里叹息,比三月前他离宫,又贵了七成。

商承弼狠狠将龙案上的金杯掷了出去,黄河决口,大雪封江,大旱之后复又大涝,河北之地,颗粒无收,中原饥民,流离失所,即便富庶如江南,也欠了三成的租赋。天灾人祸,版图越大,皇帝就越缺钱。更何况,那位读奏折的,还不是他想见到的那一个。

楚复光低头捡起了地上的金杯,扶正,摆在自己脚边。

商承弼吼道,“念啊!怎么不念了!”

楚复光又翻开一张折子,“同样是请皇上赈灾的。”

“哐”地一响,这次扔出来的,是饕餮纹的铜炉,“朕让你念,你就念!”

冰片的气息沁入楚复光鼻尖,扎进他肺腑里,他收拢唇边的哂笑,缓缓摊开又一本折子,不疾不徐地念起来。这样的年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是再听不着了。只是九五之尊坐在这雕梁画栋的暖阁里,对着自己一介书生,想听的,不过是这一管子同那人一样的声音罢了。

楚复光继续念折子,不是输赋难济,就是流民四起,商承弼听着,时不时就扔出不知道什么来。

待得念了一阵,御前第一得用的太监小顺子便托着茶盏过来给楚复光打眼色。

楚复光看那茶具极粗,心知他必有用意,念完了手上这一封奏请靖边王还朝的折子,不等商承弼发出大脾气来就道,“皇上,且用杯茶。”他声音原就极似晋枢机,这句话说出来,语气中倒有劝抚的意味,正中了商承弼心意,小顺子停了片刻,见商承弼听了那样一封奏折也未曾扔出东西来,便壮着胆子将茶盏送上。

商承弼一看眼前这乌黢黢的茶碗,再看一眼小顺子,已然伸出去的手却顿住了,半晌,终于问了一句,“他,究竟如何?”

晋枢机现在如何。

晋枢机现在好得不能再好。自月前到如今,已有不知多少举子多番托人向他这里投了卷子来,晋枢机将卷子分为诗、赋、策、论四格,将看得入眼的俱贴在临渊王府外的泥墙上,供人品评。大梁这一年虽为天灾所苦,但商承弼即位这些年,励精图治,教化四方,倒也真有不少人才,晋枢机府外泥墙上的好文章,也实在是有几篇的。时隔三年,才有了今年这一科,许多举子蓄势待发,京安又是天子脚下,文脉汇聚,便有无数文人试子聚集到临渊王府门前来看诗文,更有好事的还要比出个一二三来。临渊王府的门房专备了纯铜打制的玉兰花,今科的举子都可以拿着自己的“浮票”前来领一朵,,由专人钉在喜欢的文章下面。时人称之为“泥墙簪花”。而文章下铜花最多的,被称为“金花状元”。

赫连傒将他的斩马刀放在几上,端起了晋枢机早泡好的,刚出色的北苑银针,饮足了一口才道,“墙上的钉花更多了。你这主意不错。”

晋枢机桌上摊着的是这一届入了会试的考生名录,右手边却是门房送来的领了铜花的考生名单,微微一笑,“这一届有举子九百六十七人,领了铜花的,不过二百之数,看来,我这名声,还是差得很呢。”

临渊侯倚色封王,他的名声的确不怎么样。今科的试子,肯投卷子的,多是些投机之辈,肯簪花的,虽说未必看得起他,但至少不是拘泥不化之人。剩下的,有自命清高的,有不屑为伍的,当然也有已投靠了别人,不会再关注晋枢机的。

如今的试子里,呼声最高的,还是三个人。

一个就是晋枢机府外泥墙上那位“金花状元”,余姚人士,作得宏篇巨赋,笔力万钧,另一位却是吏部侍郎田仁亮的族侄田芳,写得一手好策论,听说尤擅治水,去岁黄河水患,他曾上治水六策给商承弼,助益不小。京安的各大赌坊开了盘口,这两位都是大热门,但赔率最低的,却是那位一个月前还名不见经传的楚地举子楚复光。

今科的赌盘如此热闹,这位楚公子众人却是讳莫如深,尤其是,在临渊王府门前,这人,更是提不得的。

赫连傒看晋枢机,“陈光棣已经是你的人了,陶源行将就木,虽据礼部尚书高位,不过尸位素餐。程凯和葛洪卿早在两年前就已投靠了你,整个礼部都在你掌控之中。这几年你几番笼络,吏部除了田仁亮,也基本都为你驱策,这一届的科考,你可说是掌握着全部的命脉。你究竟,是要谁做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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