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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轶闻辑录/槐杀(165)

不远处,一个小太监急趋而来,王传喜听过回话,亲自禀报,“皇上,娈伎所的一串槐花,有被踩踏过的痕迹。明明是今年的新蕊,却埋进积年的枯叶里。”

商承弼听了回报,淡淡道,“临渊王,原就是惜花之人。”

王传喜接着禀报,“适才正德园的宫女禀报,野地里的苋菜,少了几株。”

正德园是商承弼在宫中开的菜园子,有帝王身体稼穑、亲力农耕之意,只是,商承弼已有几年不曾再做过这些功夫了,正德园也渐渐荒废下来,至于野地里的苋菜,商承弼就更不在意了。只是,他算定了晋枢机要来,于是吩咐,事无巨细,都要禀报,只是,他听了这一句,却并不答言,只是用极为深沉的目光注视着王传喜,良久,良久,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入的宫?”

王传喜微微躬身,依然是谨言慎行的妥帖,“奴才是太祖三十三年入的宫,先帝十二年伺候皇上,在这宫里,已有四十八年了。”

商承弼不再说话,踏步,捋了捋常服的箭袖,直入地牢而去。

王传喜望着商承弼,不知为何,总觉得今日的圣上,竟有一种格外平静的压抑,他自商承弼被太祖皇帝指来服侍商承弼,竟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模样。

禁军牢牢守住了窑口,銮禁卫翅列两侧,五步一哨,十步一岗,把一个地牢盯得比御花园还气派。

銮禁卫指挥同知郭超亲自点了灯,商承弼大步流星,他每踏前一步,地牢里的塔灯一盏一盏亮起来,晃如白昼,只是越走越深,他的心,竟突然抽紧起来。

依然没有动静,全无动静,他布下天罗地网请君入瓮,可是这地牢安静地可怕,他不信,晋枢机是束手就缚的人。

王传喜小心服侍在他身后,却见他突然停下脚步,尚不敢出声相询。

突然,商承弼转身,大踏步走出已经走了一半的土道,他脚步越来越快。他这次进地牢,带太监、侍卫、銮禁卫,随侍之人过百,却无一人敢出声相询。

商承弼越走越快,銮禁卫紧随其后,鹿皮靴子踩在地道的青石板上,整齐划一的声音像是踏在人心尖上。

口不衔枚,无马裹蹄,这条地道却突然让人喘不过气来。

终于,商承弼踏出地穴,月光刺目,銮禁卫副指挥使邝伟疾奔而来,“皇上——”

商承弼摆手,不让他开口,瞬间,土石崩裂。

矮丘上的卷柏,被地下的火药翻起来,悉数断了根。

商承弼端端正正地站着——一声闷响,他脚下的地,陷了下去。

“护驾!”王传喜一声大喝,挡在商承弼面前,銮禁卫们在山崩地裂中将商承弼围住,商承弼长身直立,连大氅的飞摆也不曾动一下,看着严阵以待的銮禁卫们,商承弼笑了,“重华,数月不见,顽皮了。”

王传喜知道火药分量极轻,连忙从商承弼身前让开。

邝伟立刻下令,“搜!”隐藏在土丘之外的銮禁卫也飞了出去。

商承弼望着塌下半边的小土丘,面如平湖,他在层层守卫之下,炸了皇宫的半面坡,如今要找人,恐怕是搜不到了——重华,你没找到哥哥,朕也抓不到你,既然如此,咱们,继续玩。

“皇上!”商承弼今日最倚重的殿前都虞侯冯尉飞奔而来。

“何事?”商承弼将目光从这满眼的破土颓垣中收回来。

“梁嬷嬷和贵公公晕倒在正阳门前,楚大人不见了。正阳门北侧的宫墙上,留下了几个墨字。”冯尉跪地请罪,“属下无能。”

商承弼却毫不动气,只是问,“那墨字,写着什么?”

冯尉先一叩首,而后回道,“安知汝与我,乖隔同胡秦。”

商承弼突然攥紧了拳头,半晌,松开,“叫修内司即刻粉刷宫墙。回宫!”

楚复光裹着厚厚的棉被缩在墙角里,云卷端了汤药过来,还未走近,楚复光便又将自己裹了起来,直逼到退不可退的地步。

云卷端着药站得远远的,“公子总要喝了药才好。”

楚复光却连头也不敢抬,只是口中喃喃着,“出去,出去。”

云卷温声道,“那奴婢把药放在这里,公子自己记得喝。”她说着就上前两步,楚复光打着哆嗦嗫喏,“走开、走开。”

云卷再向前一步,楚复光突然大吼一声,“别碰我!走开!”

云卷正待再劝,晋枢机已走了进来,接了药碗,轻声道,“不过几个奴才罢了,这又是何必。”

楚复光缓缓抬起头来,身子颤抖着,目中全是水光,“他们,他们——”

晋枢机端着药碗走到他身边,楚复光惊叫着,“别过来!”

晋枢机站在他对面,定定看他,“他们还未对你如何,我已经到了,你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楚复光拉紧了被子,一张脸越发的苍白。

晋枢机坐在他床边,舀了一勺药汁子,“张嘴。”

楚复光摇头。

晋枢机将药匙递到他唇边,“那东西还没放进去——”

“不!”他话还没说完,楚复光就一伸手打在他送出去的右臂上,药匙里的药都翻在锦被上了。

晋枢机重新舀了一匙药,“你进宫的时候,不是就已经知道,总有这么一天了吗?”

楚复光沉默不语,良久,才道,“我宁愿死。”

晋枢机看他,突然笑了,“死,死了多好。”他说到这更大笑起来,“我早都想死了!”

他说着就伸手将楚复光的手臂从被子里抽出来,楚复光吓得直瑟缩,却终究无处可躲,被晋枢机碰到他腕上绳索磨出来的伤口,更是痛得呻吟,晋枢机将药碗放在他手上,“死人没有痛苦、更没有屈辱,但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他再看一眼楚复光,“这里并不安全,你未必能有几日养伤。若是站得起来,就把药喝了,今日之辱,他日定有还报,若是宁愿这么一蹶不振下去,我便送你出城,等到功成那日,你的仇,我和楚人这五年之耻一起报!”他说完这一句,也不管楚复光颤抖的手里洒出多少药来,转身便走了。

京安城里如今翻了天,他们藏身在严家米铺地窖下的一个米仓里,云卷实是无路可避,听到世子这么说,想到他日日夜夜备受折辱的五年,里面那位楚公子已是如此,他那样一个人——

晋枢机却无心自怜身世,看到了云卷就吩咐,“严铎说到,肃平已经没有粮了,咱们的人埋伏日久,揭竿而起就在此日,吩咐丢盔,把握时机,一旦有变,立即起事!”

“是。”自他和丢盔犯错,晋枢机私自将他们送出宫,等待这一天,已是很久了。

晋枢机拿着严家米店分布图,借着昏暗的烛火细看,用炭笔小心地画着路线,直到云卷过来送茶,又换了一盏灯,才抬头道,“他怎么样?”

云卷低头,世子究竟心善,就像当年舍不得杀自己和丢盔一样,他对手下的人,总这么好,“刚才去看过,楚公子已经吃了药了,粥也用了一点。只是,外用的药,他还是没有碰。”

晋枢机点了点头,也不欲勉强,那里,他不肯给自己上药,也实在无法逼他,想来,自己又是什么时候才习惯这种事的呢,他不欲再提此事,只是道,“商承弼狡猾,早将哥哥们换了地方,如今,他连王传喜都不信了,告诉咱们的探子,旁的倒也罢了,只是这件事,定要格外留心。”

“是。”云卷又挑了挑火烛,门外的铜铃响了起来。

晋枢机一抬头,穿着店小二服饰的男子前来回报,“秉世子,前边传来的消息,肃平县以百姓交不起种子钱误了春耕为由强征徭役,衙役和百姓起了冲突,如今群情激愤的百姓已经攻下了县衙,开了粮仓,将县令在公堂之上乱棍打死了。”

晋枢机放下炭笔,“商承弼怎么说。”

男子道,“天昭帝派銮禁卫镇压。”

晋枢机拍案而起,“好!告诉丢盔,咱们的人,可以替天行道了!”

“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天子有道,则民心归服,君王无道,则公道,自在人心。自素平县斩木为兵,揭竿为旗,诸郡县云集而响应,半月之间,就有十五个县,三个郡砍翻了郡守县令,称暴君无道,替天行道。

更为不利的是,内忧频起,外患未除。马军都指挥使何绍友带五千精兵奔援平川,可是粮草才到景川境内,就被大批落草的流民以自制的爆竹惊了马,还被烧了两架粮车。商承弼不用老将,此次派出来的主将、押运官都是新培植的年轻人,初当大任,踌躇满志,自是要做一番事业,可究竟缺乏经验。人说天昭帝在床上治国,事实上,国家大事,也正如一张床单,整齐完好的时候蹬一脚力道大了了都会破,更何况如今早开了不知道多少个口子。

爆竹响在了桦树林的头顶,押粮官一看起了火,赶忙亲自查看,才一下马,就被从四面涌来的大批饥民围了起来,禁军善战,可战不过必死之人,饿急眼的饥民远比虎视眈眈的狄人铁骑还厉害,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商承弼一脚踹翻了龙案。可几路兵马已经派出去了,粮草是有也得有,没有,更必须得有。

商承弼一面要各州府严查乱民,立斩不贷,一面要庆州、并州两地加紧筹措粮草,庆州府丞杨崇礼是商衾寒旧将,并州府尹秦治中是于家家臣,商承弼这道命令一下,朝上观望的那三分之一也看清了风向。当即,就有人奏请,请靖边王和于将军出征,驱逐狄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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