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三家轶闻辑录/槐杀(174)

赫连傒看他面上讥诮之色欲露,眉间朱砂红艳欲滴,当真妖异之极,不由打断道,“他君臣失和早有年头,除了那些无知百姓谁不知道,这与柳承畴又有什么关系。”

晋枢机抬头,一双重瞳正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眸子,“柳承畴是景川府尹,就算可以通过兵马都监调遣厢军,又凭什么打靖王军的军旗。他当着商承弼的官,打得却是商衾寒的旗,就算是为了鼓舞士气,表忠义之心,也要看看,你究竟忠得是谁!你若是商承弼,你愿意让这传在手里的山河都刻上叔叔的名字吗?”

晋枢机的话才说完七天,探子传来消息,商承弼命銮禁卫彻查景川府尹柳承畴与反贼晋枢机私相往来、过从甚密、蝇营不法事,三天之后,以阵前通敌为名赐柳承畴死罪,念其守城之功,准其家属为其收尸。

圣旨降下,柳承畴以靖王军军旗在景川城头自缢而死,死前长叹,“君曾帐中更罗绮,臣恐夜长无晓昏。”,以此讽刺商承弼自己纳幸男宠,却指责忠臣与私宠交结,说商承弼刑罚不公,恐国无良日。

商承弼龙颜大怒,令剖棺戮师,并刑其三族,却不料柳承畴是个孤儿,无父无母,他的妻子罗氏夫人在柳承畴自缢后,从景川跃楼殉城,罗夫人幼年被拐,逃难来此,也不知亲族。加之柳大人两位儿子皆殉城而死,銮禁卫接到命令,竟无族可诛。只好将柳承畴从景川百姓捐钱为他买的楠木棺里扒出来鞭尸。梁境之内,有为柳承畴说话的,一并以诽谤当今意图谋反之罪处以极刑。銮禁卫所到之处,天下缄口,道路以目。

赫连傒听闻此事,感叹道,“倒行逆施如此,梁焉能不亡?”整肃军队,跨马渡河。

晋枢机进景川,杀朝廷鹰犬,收忠良遗骸,景川四县奉重华公子为主,“杀昏君,靖忠良!”高举义旗,打向京安。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影从。雪衣卫玄袍军所到之处,百姓纷纷大开城门,倒戈相向,二十七日,下二十七城。蛰伏荆州的楚王打出了烈火立熊旗,称“诛暴君,复社稷”,与晋枢机南北呼应,几乎控制了大梁凤凰岭以西的半壁江山。

晋枢机跃马渡河,商承弼早都心中有数,但楚王真的借机起势,还打出复社稷的旗号来,就孰不可忍了。

商承弼知道杀柳承畴必回引起民怨,可是,他没有想到,竟是水欲覆舟,连天赶海之势。他诛过那么多次无辜,杀过那么多次忠臣,大殿之上他都可以掌毙御史,更有什么不能做的。人人都喊着左书右息自毁长城,可他终究觉得,这些升斗小民,若是还想吃饭,哪有和他做对的胆子。

直到前线的奏报传来,一天一封,一封丢一座城,他摔一个茶杯的功夫,他的百姓就该姓楚了,商承弼才真正看清了放虎归山这四个字。

朝堂之上,人人惊动,怎么没怎么样,就丢了正片西北,连中南也让人翘起一个角来。

坏消息总是接踵而来的。因为这个消息太坏,来报的人,是颤颤巍巍的定国公,这位耄耋之年的老人上了朝,连商承弼也不免亲自降阶去迎一迎。

这一位,以恩义来论,拥立幼主,从龙之功;以功业来论,平定边陲,定鼎朝堂,以资历来论,四代辅佐,百年忠臣;以亲戚来论,于皇后还埋在兆陵里等着和他合葬呢,商承弼得叫人家一声太祖父。商承弼登基的时候他以古稀之年亲自坐在京安城的门口在为商承弼守京畿,商承弼大婚的时候他把曾孙女亲自送到商承弼的手上折箭立誓全族效忠,晋枢机宠冠六宫的时候他病体支离却依然帮商承弼稳住了陈台锐锋营,商承弼羽翼渐丰逐渐削权,于家旧将军中哗变,又是他拿着先帝钦赐的拐杖立在门口教训子孙说要做满门忠烈。于皇后离奇崩殂,这位于家定海神针亲自上了折子请商承弼不要为皇后哀毁过礼,感天动地。老爷子追随太祖打下了这锦绣河山,一门五代,立幼主,拂社稷,连儿子带女儿都赔给商家人了,今日他居然亲自上了朝,即使脸皮厚如商承弼,在面对于老公爷的时候,也不免有了几分愧怍之心。

老公爷一开口就是雷霆之击,“圣上,晋徇望称王、祭天。”晋徇望正是五年前仓促谋反,终于赔尽楚地十万男儿,牺牲了三个儿子换得苟全性命的晋枢机的生身父亲——楚王。

因为晋枢机的缘故,商承弼从来没有褫夺过晋徇望的王爵,但即使全天下都知道他爱晋枢机爱得神智失常,晋楚一族都不能拜祖宗,更何况,是祭天。

于并成跪伏在地,涕泗横流,“乱臣贼子猖狂至此,是老臣无能啊。”

文武百官,匍匐一地。

于同勋立刻献上证据,一方大印,立刻送到了商承弼手上。

商承弼此刻再也顾不得在群臣面前表演自己义重念恩,甚至没有顾得上立刻扶老公爷起来。

他双手接过大印,印为玉制,驼形,雕工精致,瘦健舒放,印首是一个“晋”字。商承弼只一看,便知道是晋枢机的手笔。

于同勋再加一把火,重重叩首,“这,就是晋贼私制的驼玉玺。”

通体黑色,触手生温,正是墨玉打造。

礼部尚书听到于同勋居然敢称此物为玺,即使盛夏的天,却在这满殿朝臣的兆极殿里打了个寒战。

商承弼自然也听清楚了于同勋的话,“他竟敢铸玺!”

于同勋叩首谢罪,“楚地的人皆如此称呼。晋贼实在大胆,圣上请看印上铭文。”

字是小篆,刻得分明,“冬夏青青,万物之首。”

《庄子》有云,“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尧、舜独也正,在万物之首。”受命天地、自比尧舜,公然在印上刻这八个字,造反造得再光明正大不过。

商承弼突然将这枚宝贵至极的印鉴摔在地上,目光却极为阴沉,“既是楚贼的国玺,将军从何得来?”

这一问,不能答,也不好答。所以,只有于并成来答,“昨日三更,临渊王夜入国公府,以此物为凭,欲与老臣,并世称王。”

第153章玉金

于并成此言一出,整个朝野一片死气,跪在大殿上的朝臣连缩缩身子让自己不跪得那么显眼都不敢,僵死一般的沉寂之后,商承弼竟是一笑,“于氏满门忠烈,相信那魑魍小人定是无功而返了。”

于并成叩首在地,额上见血,“老臣衰迈,倾一府之力也未能留得此人下来。”

商承弼这才亲自弯腰将于并成扶起,“太祖父这是做什么,快传太医!赐座。”

小顺子亲自扶于并成坐下,商承弼回榻,高踞南面,群臣这才敢抬起衣袂擦擦冷汗。

商承弼等殿上渐渐回复喘息之声,才对于并成道,“太祖父亲来,定有良策。”

于并成缓缓站起,先恭敬致礼,而后才道,“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老臣虽已植木拱,却愿为皇上死而后已。”

商承弼听他表完了忠心,才道,“曾祖父对朕的恩义,朕从不敢忘。”他是何等自负的人,竟对于并成如此折节,满朝文武都是心下仓皇。

于并成自然连称不敢,“圣上对老臣一门的厚恩,结草衔环不足以报。”刚才还是死而后已,现在竟连死都不停了。只是,场面话说完了,就要揭题,于并成道,“如今,晋徇望大逆悖恩,晋枢机窃据西北,只恐他们强夺凤凰山,两相串联,陛下不可不慎啊。”

商承弼点了点头。事实上,晋枢机和楚王早都串联在一起了,他不信,没有晋枢机的调度,楚王那个志大才疏的废物就敢称王。

于并成接着道,“西北中南若连成一片,实是对我大梁的极大威胁。但老臣以为,晋枢机占据孟兴后却不再进兵,多半是被天时所困。他一路从北而来,因有无知百姓附逆,竟叫他侥幸成事。但一过大江,就接连遇雨,今年入霉虽晚,却是雷雨不断,此时进兵,不是良机。晋枢机应当也会暂缓动作才是。”

于并成说的正和商承弼想得一样,是以,他只是略一颔首,示意于并成再说下去。

于并成年事已高,说话时断时续,众臣听他一口一个晋枢机,商承弼居然还在点头,不禁大为骇然。自这位祸国殃民的临渊王出走,莫说是直呼姓名,皇上连一个晋字都不想听到,群臣不得已,连进士的进都不敢提。抡才大典刚过,总有不可避免要提到新科进士某人时,便称作天子门生某某,这才敢面呈其事。如今听于老公爷晋贼楚逆说得顺理成章,各个都不免在心下踅摸,皇上对于家,果真还记得几分恩情啊。皇后大行,陛下辍朝一月,看来,也不全是为晋枢机了。

于并成见商承弼认同他的看法,便将最重要的担忧说出来,“晋贼虽眼见得张狂,但究竟根基不正,五年前靖边王奉皇上之命征讨荆楚大败楚逆,晋贼已元气大伤,纵皇上仁德,这些年有所生息,也终究难成气候。惟可虑者,北狄国主赫连傒藏兵大散关迟迟未动,另有两万人马在宿州虎视眈眈,赫连傒此人狼子野心,统一草原,占据数州,其志不小——”他说到这里,便再次告罪,“请皇上恕老臣大胆,臣揣度当今形势,晋贼表面上形势一片大好,赫连傒又素来与他沆瀣一气,此人既早存包举天下之心,又为何不趁此良机进兵北上,却拥兵坐等。皇上,北狄游牧而生,可不比咱们中原有存粮,他数万大军倾巢而出,一日粮草军费甚剧,却平白无故等在边境,为什么,又凭什么?”

上一篇:青山接流水 下一篇: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