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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轶闻辑录/槐杀(199)

郭通望着满地尸首,流出的鲜血就被踩在他脚下,模糊了他小牛皮靴子的厚底,当即冷笑一声,“围了街,起了兵,杀了人,造了反,眼见得要全军覆没了,小王爷又以仁义压人,不觉可笑吗?”

风行正色道,“一将无能累死千军,今日是我之过,才酿成此局,但家父日日耳提面命,为将者仁义须长存心中,才无愧于天下。郭大人,悬崖勒马,方不失为大丈夫。”

郭通还未接话,雪鸮已喝道,“打不过就想罢手,小王爷是把自己当太子吗?”

郭通也道,“这个时候,小王爷若还想凭三言两语妄图全身而退,不嫌自己太天真吗?”

风行长枪在手,点头道,“我从未有此妄想,南楚晋枢机肘腋之患,东北赫连傒铁蹄叩关,我不过为求一公理,大好男儿,不去战场上建功立业,反内斗不休,岂是我靖王军本色?更何况——”他横枪一指銮禁卫,“你们又何尝不是大梁子民?”

郭通要开炮的命令一下,是真真寒了銮禁卫的心,无论被置于炮口之下的,亦或是侥幸站在另一边的,都觉得他太过不择手段。一条性命被自己跟随的统帅说弃就弃,是以风行这话听着虽虚无却让无数人大是感怀,众人尽皆望着郭通。

郭通看风行,“此时此境,小王爷想要罢斗是不可能了,您也看到了,我也要给皇上,和弟兄们一个交代。”

风行突然一转身,将自己银枪交给了身后影卫,在满地尸首间长身而立,“我,算不算交代?”

“小王爷!”

“少帅!”

“少帅岂可以身饲虎?”

风行一挥手,止住了他们喧哗,目光坚定望着郭通,“放了我三师叔和他的家人,我,随你进诏狱!”

郭通望着他,面孔虽然坚毅,但到底带着几分稚气,如今,在飒飒夜风中,清冷月光下,手无寸铁,胸有胆色,竟凌然生出几分视死如归的气概来,即使两军对垒不死不休,他也不得不在心中叹一句,将门虎子,果然风度不同,“为了一个师叔?”

风行慨然一笑,“为天道人心。”

第169章枯梗

正如郭通所言,围了街,起了兵,杀了人,弄得尸横遍地血流成河,还带上了四大营一起合围,风行今日所为,与公然扯旗造反也不差什么了。他如今弃枪而退,商承弼又如何会放过他。

郭通望着他虽年轻但沉毅的面容,胸中一念闪烁,开炮轰死他固然容易,但拉上一条街的人陪葬,还有无数自己人,始终难逃悠悠众口,只怕皇上也要舍弃自己去平息沸腾的物议,更何况,杀降哪有活捉体面,但看这位靖边王爱子的样子,绝不是肯让步的人,他要释放卫衿冷一家,他们加诸卫家的可是十恶的罪名,百姓本来就对卫家是否通敌心存疑虑,如果风行以身相待就能把这样的要犯换出来,那銮禁卫岂不是等于平白认了自己罗织罪名构陷忠良?

这边郭通还在犹豫,那边雪鸮却已知道,绝不能答应风行的要求,商衾寒就这一个儿子,只要他死了,万事皆休,但一旦他活着进了诏狱,只要这位风评极佳的小王爷少一根头发,皇上都难逃千秋史笔,商家两父子惯会收买人心,在民间威望极高,若今日不能毕其功于一役取他性命,留着他,终成心腹大患。他自然明白郭通担忧,可此中情由却无法喧诸于口。

风行也看出了郭通的犹豫,索性大步流星走向诏狱,“我只求宽限一点时间,查出真相。卫家五世立族,乐善好施,恤老怜贫,这京中百姓谁没受过他们的恩惠,大成从前与我大梁睦邻友好,大成小王爷与我三师叔结交也非止一日,此中是非,不是几句话就能妄断,无数有识之士已去搜寻卫家清白的证据,新旸公子是我师叔,也是我父亲师弟。我以靖王军之名立誓,若真有实据证明卫家通敌,我父子大义灭亲责无旁贷,但仅凭一封求救信,就抄家、封铺、杀人,郭大人不嫌太武断了吗?”

他一番话侃侃而谈,抽丝剥茧,直指要害,卫家一案,人人心中都有疑窦,只是碍于商承弼不敢言语罢了。风行看敌对之人颇有动摇之色,索性又走上两步,“小王也并非强求郭大人放人,不如,就请銮禁卫将卫家上下押送至靖边王府。王府早已被贵所把得水泄不通,卫家又多是妇孺,只要查有实据,郭大人的武威将军炮何妨连王府一起填平了?”

郭通听他所言,句句在理,又有活捉靖边王爱子这么个大功劳摆在眼前,其实,动卫家,就是为了牵制靖边王,有了这位赢少君,岂不是比一个外四路的师弟好用。更何况,风行所说也没有错,靖边王府早在銮禁卫掌控之中,那群老弱病残,进了诏狱,死的死伤的伤,除了一个卫衿冷,也被饿得去了半条命,不过换个地方关押,又有何妨?

他看眼前情势,风行虽尽落下风却又尽占人心,自己若是不答应,恐怕以后连属下也难带,他回身,对身后的副使吩咐两句,风行见他几乎要接受条件了,也松了口气。正当这时,眼前红光一闪,一道利爪迎面飞来,紧接着一杆长枪杀到,就听有一道尖利的声音喊道“死到临头,还敢讲条件吗?”

雪鸮话音未响,人已凌空而起,拼尽全力杀到风行面前,爪子链和长枪一道招呼,他这次出手,真真是出人意料,风行都已经弃枪而降了,郭通也点头答应放人了,众人不用受大炮威胁,刚松了一口气,正在一切平息的静默中,他猝起发难,声势如雷,风行手无寸铁,当真是防不胜防。

好在风行也是经历过大阵仗的,雪鸮一出手,他立刻一记沈约辞步拧过身子,整个身体向侧一退,伸手一抓,用生力握住了杀来的长枪,只是雪鸮这一击实是全力施为,力道太大,震裂了风行虎口。但风行也就在一步之间,空手入白刃,用他的枪抵住了他的喉咙。

雪鸮右腕刚才被风行震断,动弹不得,如今,连兵刃也被人强夺,身后无数人骂着卑鄙无耻,他却毫无愧色,只是望着风行胸口滴落的血珠——他的铁爪终究插进了风行胸膛。雪鸮纵声长笑,“能在靖边王的爱子胸前挖个窟窿,我也算此生无憾,缉熙谷门下,不过如——!”

话音还未落,半个音依然停在喉里,雪鸮却突然倒了下去。他倒地的姿势极为诡异,并不是突然翻过去,而是像被牵线木偶拉着一般,一点一点向后仰,仰到尽头,直挺挺地躺在地面上。

而后,众人听到了一个似乎极远,又仿似就在耳边的声音,低沉,浑厚,辨不出年龄,却像是沉淀了全部岁月,语声清晰,内力舒长,“杀生已是罪过,何况暗箭伤人?”

众人纷纷四面去望,却根本不见人迹,风行捂着胸口,胸前的两个大洞血流如注。

郭通先向后退一步,銮禁卫举着盾牌抵挡在前,而后才抱拳道,“高人大驾光临,何不赐见一面?”

四下无声,四野无人。

銮禁卫全神戒备,靖难军分外留神,可等了半晌,却只听到簌簌的像是河流结冻的声音,循声而望,就见装载着火药的箱子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郭通连忙示意人去看,那边辎重兵已报道,“大人,火药都结成了冰。”

郭通大惊失色,快步上前查看,却见风行手握长枪,伏在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怀里,胸前的血已经止住了。

郭通不再去查看火药,而是对着两军对垒中间,旁若无人为风行裹伤的老者轻施一礼,“世尊前辈枉驾出山,后生小子实在失敬。”

他此言一出,众人耸然变色,銮禁卫固然是心头一沉,靖难军却也颇觉意外,被尊奉为武林至尊的橐龠老人岳丹墀,自本朝立国前已经隐居,避世百年闭关不出了。没有人知道他多大年纪,也没有人知道他来历出身,但江湖上处处流传着他武功已臻化境是不老仙人的传说,多少世家子弟跪在缉熙谷外想求他赐见一面而不得,如今,居然亲自来京,还是在这种时候。

“世外之人,指挥使大人不必多礼。”岳丹墀伸指点了风行几处穴道,风行就势站起,二人一前一后,屹然立在两军之间。

郭通伸手一指火药箱子,“想来,这是世尊的杰作了。”

岳丹墀与郭通对视,“楚剑吴钩月霜远,冰河铁马为止戈。”

郭通脸色一变。这两句诗流传很广,相传为商衾寒所作,在大梁可谓是妇孺皆知。商衾寒二十五岁时破北狄十万雄兵,打得乳鹰山下狄人奔逃,当时的北狄国主赫连石道,“大梁号称以仁德治天下,如此大动干戈血流成河又是如何。”当时,商衾寒就念了这两句。说是楚剑吴钩月霜远,冰河铁马为止戈。称自己自幼习武,放马北追,只是为了保卫河山家园,即使一战也是为了求得止息纷争。

岳丹墀一挥袍袖,一阵劲风吹过,那装火药的箱子上缠着的绳草全部断开,箱盖也翻了起来,只见到被冰冻得光溜溜的火药枪炮,他朗声道,“铸剑习以为农器,放牛马于原薮,室家无离旷之思,千岁无战斗之患。这才是我辈习武之人的追求。我三十岁前习杀人之道,以教衾寒,四十岁时探救人之道,以诲衣轻,五十之年求济世之道,以传衿冷,这些孩子,虽不算太过成器,但也各有成就,他们的弟子,也是一时佼佼,老夫也算未曾虚度这百年光阴。如今,郭大人以炮口相对无辜百姓,天地已然不仁,世人不仁,右于天地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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