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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接流水(出书版)(88)

五七、挣扎

流沙井旁的宅院内,东厢房。

孔瑄坐于榻上,调运内息,渐感左肋处疼痛减轻,睁开眼来。见慕世琮呆呆坐于一旁,脸却不望向自己,只是向另一侧拧着,轻笑道:“侯爷,脖子这样拧久了,会变成歪脖子,可有损你东朝第一美男子的形象。”

慕世琮心中难受,不忍与他辩言,转过头来,低声道:“现在该怎么办?”说话间,他的视线落在孔瑄身上,不由一声惊呼。

孔瑄见他异样神色,心微微一沉。他伸手将自己发髻解散,握起一把长发看了片刻,轻叹一声:“每受一次伤,这毒发作便快些,又白了这么多头发,看来我真的拖不了多久了,也不能再见容儿了。”

慕世琮觉孔瑄鬓边的白发似刀子一般在剜着自己的心,他猛然攥住孔瑄的手:“孔瑄,我们告诉容儿吧,现在只有找出宝藏,才能救你了!”

孔瑄看着手中那黑白间杂的头发,面上表情波澜不兴,沉默许久,低声道:“侯爷,您先出去一下,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慕世琮渐感恐惧,看着孔瑄那从未有过的漠然神情,口张了几下,终缓步退出东厢房。他觉自己的脚步前所未有的沉重,再无以前的意兴飞扬。他默默地坐在院中的槐树下,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响起,他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自己已是泪痕满面。

孔瑄默默地看着慕世琮,慕世琮觉他眼神竟是这段时间从未有过的平静无波,心中渐涌不安的感觉,嗫嚅道:“孔瑄,你―――”

孔瑄在他身边坐下来,低声道:“侯爷,你想过没有,仇天行当日是在棋子坡重伤坠崖的,后来也一直是要我找寒山图,今天他怎么又会改口说寒山图早被伯母给烧毁了?”慕世琮一愣,好半天脑中才恢复素日的冷静,想了想,‘啊’了一声:“难道皇上也―――”“仇天行具体从谁口中知道的,我们不得而知。但想来必定是事实,当年最后追捕伯母的是皇上,那么,皇上也必定知道这件事情。”

慕世琮一颗心如坠入了冰窖之中,虽是夏日,也觉如有冰寒沁骨的风雪扑面而来。孔瑄叹了口气:“也幸好容儿现在还没有去与皇上提用寒山图和棺木换人一事,否则皇上一听,便知有假。”

慕世琮忽然灵光一闪,大叫道:“是宁王,一定是宁王告诉仇天行的!”孔瑄觉左肋火烫,四肢冰冷,咳得几声,点头道:“是,我也估着是宁王,宁王应是从皇上口中得知此事的。他显然已知我们与仇天行之间诸事,又想利用仇天行来要挟我们找出宝藏,好渔翁得利,所以这几天都没派人跟踪我们。现在东南三州水患严重,只怕皇上那处,也是等着容儿提出条件,寻到宝藏,才会放了您和蓝家人。”

慕世琮的手放在膝间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嘴唇轻轻颤抖,半天方冷笑一声:“原来这些人,都是在冷眼看着我们苦苦挣扎。”

孔瑄一阵咳嗽,慕世琮忙扶住他,孔瑄微微一笑:“没事,这回伤得不重,我与仇天行内息相同,能化掉他一部分掌力。”

他闭目运气,待内息稍稳,方重新睁开眼睛:“先不说宝藏能否顺利找到,即使找到了,还有宁王和皇上在旁边虎视眈眈。更何况,这宝藏还得―――”他柔和的眼神望着慕世琮,不再说下去。

慕世琮心头如被刀扎,猛然间站了起来,挥手吼道:“我不回潭州了!我早说过,你们不走,我也不走,宝藏就让仇天行得到好了,只要他拿出解药来!皇上要撤藩,由他撤去!”“那蓝家人呢?他们都是容儿的亲人。”

“蓝家人自有蓝家人的造化,我们管不了这么多。”

“那两国的百姓呢?我慕家军的兄弟呢?!”

慕世琮一窒,挥着的手停在了半空。

孔瑄咳道:“仇天行若是得到宝藏,西狄国有力南侵,首当其冲的便还是我慕藩,死伤的还是我慕家军。”他的眼中闪过悲戚之色:“侯爷,我自从知道自己的师父就是害死虎翼营数千兄弟的元凶,这大半年来,一直原谅不了自己。现在若为我一人之故,再让仇天行的狼子野心得逞,我―――”慕世琮手在半空停了许久,却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连吸了几口气,颓然坐于地上,垂头掩面道:“我不管,我管不了这么多,我只要你活着,只要你能活下来!”

孔瑄心中一热,喉间涌起火辣辣的苦涩。这一刻,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象是一团曾熊熊燃烧的烈火,即将熄灭,只余一堆灰烬,再也无法照亮眼前这人和那个在宫中的深爱之人。他静静地看着慕世琮,颤抖着伸出手,握住他的左手,慕世琮被他指间的寒意刺得一哆嗦,强自将哭泣声压在了喉间。

他反过手来,紧紧握住孔瑄冰冷的手,绝望的眼神望向孔瑄:“那容儿呢?你若是死了,容儿怎么办?!”

孔瑄面色渐转苍白,想起容儿,想起那雾海边的誓言,翠姑峰的小屋,过去的那个如梦一般的冬季,他的胸口便疼痛至难以呼吸。

他的眼前一片恍惚,容儿,我终要负了你,终要将你一个人抛下,终不能陪你一生一世了。

恍惚中,这一年来的往事,悉数涌上他的心头。

丽阳下,他夺了她的青云,回头向男子装扮的她送上一个笑容和一个响指,那一回头,就是他与她缘份的开始;

战场上,他将手持大旗的她从战场中救出,她落在他的身后,他回头向她朗朗而笑,那一回头,他与她,再也无法分离;

军营同营共宿,朝夕相处,他虽开始没有看破她的女儿身份,却也觉她与众不同,她清冷的眼神总是那样安静地望着他,平和的话语中总是透着铮铮傲骨。

察探地形,让他发现了她的女儿身,惊讶之余更多的是钦佩,原来,世间真有如玉清娘一般的女子,真有这般不输于任何男儿的巾帼英豪。

他的心暗暗的,不自觉的向她靠拢,为她遮掩,为她守护,照顾生病的她。不为别的,只为能继续看到她淡淡的笑容,那笑容,似也能给纠结在恩与义之间的他一丝勇气和希望。当她女装出现在安州城头的那一刻,他发觉,自己的心彻底地交给了她,交给了这个如青菊一般美丽绽放的女子,再无半分犹豫,再无保留的空间。

他是多么幸运,能得到她如太阳一般炽热的爱,与她同生共死,与她度过如诗如梦般的那个冬季。但他又是何其不幸,不能陪她一生一世,不能再为她挡住风风雨雨。

为何,命运要这样残酷的对待自己,对待那么善良、纯净的她。自己是多么的想为她而活下去,可如果活下去的代价是付出千万人的性命,那活着岂不是比死了更痛苦千万倍?可如果自己真的在她面前死去,又让她情何以堪?让她如何面对爱人因己而死的真相?!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鬓边的白发,容儿,我怎能让你看到我现在的模样?!我宁可一个人孤独的离去,也不愿让你看到这样的我,不愿你的余生活在自责与痛悔之中。

孔瑄平静地望向满面泪痕的慕世琮,缓缓道:“侯爷,我想求你一事。”慕世琮的心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沉浮浮,看不到一丝光明,他不敢望向孔瑄,颤抖着摇头:“不,你不要求我,我不会答应你的,我只要你活下去。”

孔瑄微笑着搭上他的右肩,轻轻摇晃了几下,叹道:“侯爷,我们认识几年了?”听不到慕世琮回答,他仍是微笑着沉入回忆之中:“我们认识有六年多了吧。那时,我们都还是意气少年,你争强好胜,从不肯低头认输,我呢,虽是有目的地接近你,却也总是被你激怒。我们俩,打过多少回架,怕是谁也记不清的了。”

慕世琮闷声道:“那是你总让着我,我心里清楚的。”

“是我不好,不该让着你,我心怀不轨,有负于你的情义。”

“别说了!”

“不,侯爷,你听我说,一直以来,是我对不住你,能得到你的原谅,是我孔瑄三生有幸。但我今天,还是想求你这件事,望侯爷看在我是将死之人的份上,答应我。”

慕世琮五内堵塞,硬生生把泪逼回心口,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尘土,不发一言。“侯爷,我走之后,容儿,就拜托给你了。我相信,侯爷一定能护得她的平安。”孔瑄的声音如在半空中飘浮:“我求侯爷,不要告诉她真相。你就说,说我在海州的舅舅找上门来,我随他去办一件很紧要的事情。等一切风波平息,她重获自由了,求侯爷到安州城郊象形山南的三颗并排的松树下,我的坟前告知一声。那处是我父母的坟墓,我会想法子和他们葬在一起的。”慕世琮喉间酸痛难言,猛地用力甩掉孔瑄的手,吼道:“你不要和我说这些,我死都不会答应你的!”

孔瑄微笑道:“侯爷,我还有一言相劝,我藩兵力不足,终不能与朝廷对抗,撤藩是迟早的事。如果王爷能够缓一段时间后,安排好退路,还是劝王爷激流勇退吧。侯爷您的性子,实在不宜与皇帝或是宁王这样的人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我,真的不想你再遇到什么风险。”他淡淡地笑着,站起身来。慕世琮双目圆睁,紧拉住他的手:“你要去哪里?!你不许走!你让我如何去见容儿,你为什么不亲自去和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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