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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国(33)

肚子里有了东西垫底,寒尘的精神比早上好了一些,借着话题打听道:“财叔,庄子里有几个死契奴隶?下奴的主人那边可有人服侍?倘若无人,下奴可否去她身旁照料,免得再麻烦旁人?”

财叔此刻做的是推磨的活计。磨盘就在草棚子里,可以有一搭没一搭与寒尘聊天,竟是不见监工。寒尘觉出诧异,隐约意识到这个财叔与寻常死契奴隶的待遇不太一样,才会那样问。

财叔并不晓得寒尘已经看出端倪,老实答道:“庄上宅子里就我一个死契奴隶,其余死契奴隶都在田间地头里吃住做活。我是得了庄主特殊照顾的。你不用惦记着你主人那边。宅子里上上下下几百个奴仆,少庄主早就安排了专人伺候你的主人,用不到使唤你。你那一身伤,没些时日是养不好的。”

“财叔定然是做活做的好,才讨得主人家的喜欢留在宅子里做事吧?”寒尘试探一句。

财叔含混应了,并不仔细解释。

这更加深了寒尘的疑惑,可他也知道贸然刨根问底很不礼貌,于是转开话题,打听庄子里的事情。他并不期待能从一个死契奴隶身上了解多少有用的信息,却未想到,财叔竟是对庄内上下都知道一些,甚至每每提到少庄主的时候,他说的格外仔细,眼神里透着些许自豪。

如此两人说话聊天,时间过的飞快,到了天黑掌灯,才有人来草棚子这里检查活计完成的情况。那个来检查的监工看起来颇为客气,象征性的将财叔一日劳动的成果清点了,并没有任何刁难,反而叮嘱财叔早点休息。

寒尘越发惊奇,难道说锦绣山庄里个个都是大善人么,对死契奴隶还如此客气,监工没有挥着鞭子责打催促,天刚黑就能容许奴隶休息了么?这个时辰明明还有许多下人在奔走操劳的。

正在寒尘胡乱猜测的时候,就见一个锦衣少女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径直向这边走来。

这里是下仆院子,除了刚才见的监工,往来的都是卑微男子,少有女人出入。这锦衣女子一身穿着绝非寻常仆人能有的,定然是主子无疑。按照一般大户人家的规矩,讲究男女之防,下仆院子里主子级别的女人是不会轻易涉足的。

等那锦衣女子走近,寒尘认出来,她正是昨日见到的少庄主张梓萱。寒尘此刻伤痛不适,估计自己没力气起来下跪行大礼,索性闭上眼装睡,希望少庄主心善不计较他的过错。他思量着,为何少庄主独自一人,也没带仆从,跑来下仆院子的草棚来呢?就算是关心他这个身份不明的奴隶,也不必只身亲往,只用传唤他去觐见才对?

谁料,少庄主来到草棚,见寒尘闭眼躺着看似昏迷,她并未理会也不计较他失礼,而是放轻脚步向着财叔走了过去。

财叔借着月色,正坐在草棚外边的地上编柳条筐子,虽然监工都许他休息,他却闲不下来。他是背对着院子大门那边,是以并未注意到少庄主靠近。

张梓萱走到财叔身后,低声道:“爹,都说了你晚上不必劳作,好好休息就是。难道又有人难为你?”

财叔慌忙转过身,下跪叩首,并不抬头,卑微道:“少庄主您怎么又说胡话了。下奴是死契奴隶,手脚能动自然要为主人家里做活。您总是如此关照,下奴惶恐不安。”

张梓萱俊俏的脸上浮起一层愠色,愤愤不平道:“父亲不让我喊你爹亲,可是母亲私下里叮嘱我不能不知道谁是生身父母。爹,只因你是死契奴隶,就算是与母亲生了我,也还是归为奴畜物品之列,别说是名份,温饱都难以维持。现在女儿长大了,有出息了,能为你争一些好处是一些。她们若敢欺负你,尽管告诉我,我将她们统统打发走就是。”

财叔仍然匍匐在地,颤声答道:“下奴谢少庄主关照。其实下奴自从调入庄内,每日都很清闲。倘若再如此闲下去,光吃饭不干活,实在是对不住主人家。庄主大人仁善,也想必不愿意长期养着一个懒惰的奴隶。下奴自知本分,盼少庄主自重,不要再来探望下奴。”

那两人说话其实是轻声细语,少庄主也怕吵醒了草棚子里“昏迷”的寒尘。

寒尘耳聪目明,本就是闭着眼睛假装昏睡,实际将那两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原来堂堂少庄主的亲生父亲竟是一个低微的死契奴隶。按国法常理,死契奴隶无论生的是儿是女都归为主家所有,生下来就要打上烙印充作死契奴隶。想必是锦绣山庄的庄主一直没有女儿,好不容易得了一个,这才开了特例。

少庄主嘴里的父亲,应是庄主的正夫。正夫地位高于其他男子,妻主的孩子都必须称他为父亲,正夫往往管辖着妻主家里所有男子,给谁名份,孩子许不许叫爹亲诸如此类,都由正夫点头才行。

“爹,你再忍一忍。等女儿娶了正夫,就和母亲提分出去单过,带着你搬到别院住。那时父亲也管不着了,女儿就可以好好侍奉你。”少庄主勾画着美好的未来。

财叔知道女儿心善孝顺,不过自古风俗又有国法约束,岂是她能改动的?他耐心劝道:“少庄主是家主大人唯一的女嗣,岂能搬出去单过?正夫大人也需您养老侍奉,少庄主莫要再说这些荒唐话。此处还有旁人,您如无其他吩咐,且快些回去吧。”

这会儿院子门口影影绰绰有灯光和人声,是服侍张梓萱的下人们找过来了。

张梓萱不敢耽搁,也怕人多嘴杂,连累她的爹爹遭人闲话,只好提着灯转身匆匆离去。

寒尘等着旁人走远院子里消停了,方才睁眼。借着月光,却见财叔捂着脸肩膀耸动,仿佛正在低声哭泣,他赶紧问道:“财叔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财叔匆忙抹去泪水,掩饰道:“没,有砂子进了眼睛。你醒了?伤还痛吧?唉,可怜孩子。”

“下奴没事。财叔若有什么不开心的,一个人憋闷,不妨讲出来。下奴听说烦心事讲出来,比闷在心里能舒服一些。”

“没事的,时辰不早,你睡觉吧。我明天看机会,试着去求那药童再来给你看看伤。”财叔一边叹息一边又叮嘱道,“你虽是年轻自认身体好,可你这一身伤若硬撑着好不利索又要干活,早晚落下病根。死契奴隶命贱,没人在乎死活,你需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才是。”

“财叔是嫌弃下奴粗陋污秽,才不愿与下奴多说心里话么?”寒尘听出财叔是不愿将心里烦闷告诉他,他难免委屈生了自卑,他那样问其实心里也确实那样想。财叔虽然是死契奴隶,不过因着与家主生了个女儿,身份自然不同。他不愿意与别的低贱奴隶产生太多瓜葛也无可厚非。是以,寒尘只是问了一句,见对方沉默不语,他便不敢再提起话茬。

伤痛一直是不断的,寒尘又忽然觉得心口憋闷一揪一揪的,嗓子里仿佛又涌上血腥,虚汗出的厉害风一吹冷的很。他赶紧蜷缩成一团,想要将破毯子裹的紧一些,留住身上热气。紧接着他意识到,这里只有一条毯子,没见其他铺盖。草铺和毯子都是财叔的吧?他竟厚着脸皮占了那么久而不自觉,让财叔如何休息?

寒尘咬破嘴唇维持清醒,用尽所有力气挣扎着爬出草铺,蜷缩在草棚外边。

财叔这才好像回过神来,丢下手里的活,站起身跑上前,数落道:“傻孩子,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是嫌弃你。”

寒尘卑微道:“对不起,是下奴不懂事。下奴身体肮脏不洁,以前也是睡在畜棚都会被赶到外边的。那些铺盖是财叔的物品吧,下奴占了,您睡在哪里?”

财叔望着地上蜷缩颤抖着的寒尘,心内满不是滋味。这孩子身上各色伤痕层层叠叠,几乎找不到一块好皮肉,那羞耻地方也红肿着,可能是被女人粗暴使用过。他身上只围了一块遮羞布,再没有衣物。他的头发参差不齐剪的很短,莫非是长长一些就被主人割去卖掉了么?就算这孩子容貌不佳,是死契奴隶,却也不能这样残忍对待他啊,真是一直将他当成无知牲畜么?现在他竟然连主人赏赐的剩饭菜都不敢吃,草铺也不敢睡,那惶恐不安的样子看着实在让人心疼。

财叔弯腰,温柔地将寒尘抱起来,带他回到草铺,安抚道:“我怎么会嫌弃你?我也是死契奴隶。咱们两个挤一挤,盖着毯子应该能睡下。晚上天凉,你那样睡地上会冻坏的。”

“谢谢财叔。”寒尘哽咽地说了一句,闭上眼,不让泪水流出来。

“你昨晚昏迷的时候,好像很怕被主人卖掉,傻孩子,这下你不用怕了。听说你主人昏迷的时候,是你拖着她前行求助。这样忠诚的好奴隶,一定能讨得主人欢心。”

寒尘忧伤道:“财叔,下奴是才被卖给现在的主人没多久。或许,现在的主人觉得下奴没用了,就会将下奴丢弃。”

“不会的,别怕。你是她的死契奴隶,不会再被卖掉的。”财叔愣了一下,又惊讶道,“啊!那你以前不是死契奴隶了?唉,死契奴隶最是低贱的算不得人,你若不是生下来就如此,心内难免许多委屈。”

寒尘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的情绪,试图甩脱伤痛阴影。他其实不想睡去,怕噩梦纠结,才总是找些话题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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