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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无回音(3)

作者: 生灭思归 阅读记录

爱德华八世加冕那一年,莱姆斯开始抄写博尔赫斯诗选,他的字迹干净笔挺,写下每一句千挑万拣过具有特殊意义的诗行时,孤独的心都被隐秘的柔情填满。每写满一个本子,他就将其封存,随一些杂志和毫无必要的信件投进凯瑟琳的邮筒。

学期结束的那个春天,他摘下一朵紫丁香送给了她。

“你还欠我一朵玫瑰。”凯瑟琳将紫丁香仔细地夹进书页,拉着他来到长廊前,请专门来学校为毕业生照相的摄影师为他们照了一张合影。

毕业那晚的月光格外明亮,不知是不是记忆的错觉,凯瑟琳的嘴唇有一种淡淡的紫丁香芬芳。莱姆斯感到自己宛如一只苍白的蝴蝶,在诞生以来的无数个日夜中等待着花开的时刻,以及花瓣上清冷的露水所带来的颤栗。

火车剧烈颠簸了一下,莱姆斯蓦然惊醒,蝴蝶消散在车窗外浓重的夜色中。

他没有动,失神地凝望着漆黑的远方。一阵冷冷的悲哀忽然从背后抓住了他的心脏。他莫名地想起他们分别的时刻,战争的飓风卷走了人们珍视的一切,村落破败不堪,人们日夜为死难者哀悼恸哭,到处都是无家可归,或者正焦急等待重建家园的人们。

凯瑟琳双手插在衣兜中,坐在河畔的草地上,瘦削而憔悴,唯有那双熟悉的灰眼睛还残存着一丝生气。刚下过一场大雨,地平线在日落时分染上微红,莱姆斯站在晦暗如梦的天色里,与她隔着数步的距离。黑呢子大衣的扣子一直扣到领口,显得分外苍白,他专注地注视着凯瑟琳,感到一阵空空的疲惫。

那是一无所有的疲惫,全部的精力都被战争掏空,压抑的情感,隐秘的温柔,永无休止的猜测与忧虑,都随着战争的终结而随风远逝。太久的分离让他们彼此陌生,在对方面前都已不愿放弃持守这一象征着安全与保护的外壳,只剩下难以言喻的孤独。

他望着凯瑟琳在风中飘扬的乱发,平静地说道:“那么,再见吧。”

如同一次最简单不过的告别,像从前的每一次分别一样。莱姆斯在那道骄傲而倔强的目光下转身,顺着原野向天尽头的金色光芒走去,一直走过五十年。他不知道凯瑟琳是否站在原处目送他走向日落,迎接整个后半生的孤独,也不知道凯瑟琳的后半生是否也孤独如他,他们全都期盼着某一个契机,能够让他们在战争的创伤平复后重新相遇。

然而没有,凯瑟琳的傲气与莱姆斯的压抑共同缔造了这份孤独,半个世纪的守望终究没有回音,直至他们分别的五十年后,某个牧师将一封镶着黑边的信寄往伦敦,他才蓦然从对往事的追忆中清醒过来,来面对这一场无果的爱情。

凯瑟琳·布莱克离去了,永远不会再来。

莱姆斯将头偏到另一边,重新合上双眼。火车驶进更深的夜里,唯有遥远城市的灯光在原野尽头迷蒙闪烁,所有人都在熟睡,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宛如一朵玫瑰的咏叹,紧接着便消逝在无边无际的静默中。

☆、第 3 章

远方深蓝的天空渐渐漫起一线曙红色的微光,火车停在埃克塞特,莱姆斯从车站的人流中走出时,抬眼望着破晓中城市的剪影,喃喃自语道:“天亮了。”

黎明来临之前,黑夜将是怎样的孤独?

他朝着认定的方向走去,眼看着那抹曙红逐渐升腾,托起整个天空的蓝色,成为霞光万丈。莱姆斯将帽子拿在手里,灰白的头发在寂静的晨曦中飘荡。

戈德里克山谷位于埃克塞特的西南部,当他五十年后再一次行走在埃克塞特的大街上时,几乎已认不出这个地方。街道两旁充斥着五光十色的店铺和酒吧,由于未到夏季,游人并不算多,本地居民中再也没有他所熟悉的脸庞,唯有古老的哥特式教堂还依稀存留着一丝悲凉的旧影。莱姆斯将黑伞当作手杖,支撑着自己病弱的身体。他完全可以乘车,或是在城里的旅馆休息一天再走,但他不想停下来,而乘车去见凯瑟琳又让他觉得不够慎重,只有行走带来的疲惫能稍稍纾解他愈发强烈的孤独感。

往后的三个小时莱姆斯停下来歇了几次,坐在街边的长椅上等自己恢复体力,其间他买了一张地图,用以修正自己还停留在五十年前的陈旧记忆。随后他站起来继续走,没有吃早饭也没有吃午饭,甚至没有在休息时喝一口水,仅仅提着一个手提箱,在渐渐密集的人流中穿行,向城市西南的村庄走去。

路程并不算太长,但当他拖着迟缓的步履到达戈德里克山谷时,西方的云层已然呈现出一种温柔的紫灰色。淡金色的落日在树梢背后变为金红,广场中央的战争纪念碑沐浴在夕阳宁静的光辉中,将多年以前的苦难与悲伤化为一行行姓名,让战火中的逝者不至被时间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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