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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同人)黄鸟(6)

作者: 一望山多树 阅读记录

病榻上老人老泪纵横,他一生历经三位秦王执政,看尽盛衰荣辱,同僚逝世。而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年轻的孙儿故去,曾孙尚在襁褓,儿子也已鬓生华发,家中竟无了年轻人。倘若这便是老天让他活得长久的理由,他宁愿早早死去,也不愿见故人一一步入黄泉,更见次孙先己一步亡故。

王翦也已泪满面,他哽咽道:“司马老将军,梗将军,节哀……”

节哀,要如何节哀……

那少年郎曾经朝气蓬勃,一如初生阳光,但雄鹰尚未展翅,已然折翼。

他还未曾亲手指挥一场战争,他还未曾向世界展露他的才华,他还未曾、未曾看着自己的孩子慢慢长大,他还未曾……他就那样死去了,埋骨于黄土再无人知。

后来他听人说起眼角下畔的泪痣是不祥的相貌。也许是吧。可如果在出生前上苍就已为每个人安排好了结局,那人们为理想的努力还有何意义?

若是真的,上苍又何其残忍。

他记得长平之后那少年对上他的视线,充满认真的话语:“小翦。我要做一件我想做的事。可能……不是什么好事。但我会做下去。你说,如果不是好事……”他犹疑道,“我该不该,做下去呢?”

“有多想做?”

“很想很想,那是我有生以来最想做的一件事。”

“那就去做好啦。”如果知道会是最后这般结局,他想他无论如何都会告诉他不要去做。虽然一直到最后,他都没有想明白,小靳想做的事究竟是什么。

你想做的事究竟有多重要,重要到你就这样忘记了我们的约定。

“我司马靳,在此对天立誓,愿与王翦为一世之友,为一世兄弟。”太行战后的信誓旦旦,那年山涧的秋风中,他们曾高唱《无衣》。

分明大家说好要做一辈子的兄弟、一辈子的战友,一起征战在九州的土地上,为大秦的天下荡平来犯之敌,说好互为对方的剑与盾,在血与火的战场上厮杀、拼搏,你却如此轻易地背弃了我们的誓约。说好的,到时横扫八荒,到时天下太平,一同去蜀地游山玩水,共看那所谓的天险。待平定了乱世后,在榕树下喝酒吹牛,与子孙夸耀当年之勇,可乱世平定了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呢?

你口中的“一世”,未免也太过短暂。

小靳死后,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不再像少年时一般没心没肺、嬉皮笑脸。他收敛了笑容,加倍努力地学习,他想要一个人完成他们两个人的梦——你这个背了约的家伙,我要你看看乱世平定后老子我跟别人吹牛有多爽,教你羡慕嫉妒去。

可天下一统的那天当真到来时,他却赫然发现,自己早没了吹牛的兴致。

已然鹤发鸡皮的老将军独自坐在榕树下,自斟自饮,不时将另一杯酒向黄土里倒去,只苦笑着对孙儿说:“也并没什么了不起的。一年一年,就过来了。”

不知不觉中竟华发满头,沧桑的沟壑填满了久经沙场的脸。若是小靳还惦记着大秦,回来瞧瞧这九州大地,怕也不认识自己了。

人事易改。

他不愿再相信君王的“恩义”,一味要田地要财物,将自己的心思掩藏在老朽的躯壳下,扮作个不求尊荣只求奢靡的田舍翁。儿子不解,向老父相询,他只嘿然不语。君王的信任哪能相信,当年的武安君与秦王,多好的一对君臣,他也曾艳羡过他们的君臣相谐,期盼过也能找着这样一位明主,可然后呢?

武安君终是被贬为庶人,赐剑而亡。

人说白起杀人盈野罪有应得,可他总无法将那位容颜清秀、冷漠示人却实质待他甚为温和的将军,与传说中残暴不仁、冷酷无情的人屠联系在一起。他还记得武安君在时,他与小靳一同打趣、谈天、学习兵法韬略的快乐日子。

那是他一生中最好的年华。

顽皮的孙儿好奇道:“阿爷,昭襄王时候,秦国就跟后来一样强大了么?”

“并不是,阿离,”老人慈祥道,“比爷爷老的那些人,当年便和爷爷说,那些都是武安君一点一点挣出来的。是他打得六国不敢西向,硬生生为秦国打出了虎狼之国的名声。”

“那昭襄王为啥要杀了他呀?”

老人良久不语,没有用外界所常说的那套“君臣不和、奸相挑唆”来敷衍孙子,最终叹道:“我也不晓得啊。”

他每每想对后辈说起往事,却发觉早已无人记得曾有名叫作司马靳的少年,那样天资异禀,才华横溢,总不由怅然太息。“小靳当年在军事上的造诣要比我高出不少。”

然而没人相信他,他们以为不过是老将军缅怀过去,粉饰了旧友的才干。那少年就这样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不再被人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