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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沉浮/凤鸣九霄(89)

惊骇前来的刘启,见了我这个样子,更是知道不好,尚未开口,他已经哽咽:“父皇他……”

原来他也是知道的,只是他也瞒着我不说。究竟能瞒多久,真当我不仅盲了眼目也盲了心智么?“太后那边知道么?”这句话,多半也是白问,既然我都不知道,她又如何知道儿子已经病入膏肓。这消息不能透露出去,包括太后。如今刘濞虎视眈眈,齐国久恨难平,消息一旦外泄,定会有些叵测。“从今日起,将诸王在京子嗣③全部密控,拦截他们与属国来往通信,谨慎放行宫门,令李广速回京师”我凭心中所想,定下最危急的应对。启儿迟疑不语,良久以后才颤声问出这一句:“母后,必须如此么?”“你说呢?”我漠然反问。如今的启儿已过已近而立,他自有他的打算,不过我仍是不能全权放任,就有如我必须笃定,刘恒会渡过此次难关一样。百般凶险光景,我犹可以预防,却不希望真的出现在我面前。“只是,母后是否可以不必叫梁王回京?”启儿仍是这般介意,我扶着靠椅勉强站起,他伸手来搀扶,被我拂袖挡开,两人之间顿时隔开了一步之距。

僵持住的他,呆立在旁,却仍无法平息我心中不满:“他是你的弟弟!就算是碍着了你,也终究是与你同父同母的弟弟!别打量这些年本宫什么都不知道,本宫眼睛虽盲了,心还没盲!就你这位置白给了武儿,他都不屑,你却当个宝贝似的!若是有一日本宫死了,怕你还不知道要怎么害他呢!不若等有个万一,太子把我们娘俩一起勒死,这样倒也成全了你!”“璧儿,扶本宫进去!”我愤然回身,再不理会刘启。慢慢走入内殿,侧耳聆听着启儿离去的脚步,我强装镇定的面孔抑制不住的悲哀涌了出来。

刘恒,你还未真的无法救治,启儿就开始这样迫不及待了。是不是只要跟那个宝座瓜葛上就再没有纯净血亲?那个宝座高高在上,却只能是坐下一人,兄弟也罢,父子也罢,叔侄也罢,都为他划断了血脉相连。尊贵的人儿,当坐在那孤绝寒冷的位置上可会后悔?后悔为此屠杀的亲人,后悔余生生再没有温暖亲情?启儿没错,所以我不能阻止。但是我也可以竭力来保护我幼小的武儿,因为从他病倒的那日起,我就已经将愧疚一生背负。璧儿搀扶着将我送到榻旁,我摸索着刘恒的手,冰冷而无知觉的他,是我一生无缘故的追随,我不知道为何认定了他,却在一次次最后的危机时刻选择和他在一起,不过我不后悔,如果再给我重新来过一次,我仍是如此选择。茫然的我将头埋在他的颈项间,吸闻着属于他的味道,俯在他耳畔,用手滑过他的鬓角,认认真真的说:“我们一生还有那么多未尽之事,所以你不可以这么轻易就走,不然我就是追到来世也不肯放过你。我们下辈子也不要放手好么?”哀恸欲绝的我,泪顺着下颌滴落,慢慢滑落在他的脸上,我与他和握的手背上。太大的事情在远处等着我,只是有在他的陪伴下我才能熬过去,如果,他不在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跨过去这个坎。撕心裂肺的大恸突然袭来,我整个俯在他的身上,我做不到,做不到独自撑起江山,我做不到左右儿子们不互相残杀,我更做不到安顿好自己孤独的余生。刘恒,没有了你,这个九重宫阙下也就只剩我一人而已。①汉朝皇族代王藩系的开派祖刘参是文帝的第三个儿子,公元前178年被封为太原王。3年后也即公元前175年,因原代王刘武改封为淮阳王,刘参又被文帝改封为代王,并兼有太原故地,刘参前后为王17年,到公元前162年去世,谥为代孝王。刘参死后,由他的儿子刘登继任第二代代王。

②前178年被受封代王,前176年改封淮阳王。前168年,梁宣王刘揖薨,无嗣,刘武继嗣梁王。前161年就国。③汉初高祖刘邦将外姓王子嗣留在身边,名为伴读,实为牵制。汉文帝时仍采取此政策,将从属诸王子嗣留于京城。

诀别

刘恒醒来时,我仍在他身边。于是我笑着说:“看,臣妾说话还是算数的,圣上睡了一会儿,臣妾就一直坐在这里等圣上起来。”刘恒点头,笑着“是呢,皇后果然是讲信用的。御医怎么说?”内里忧心如焚的我,脸上仍是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启儿和御医一起过来的,他们说圣上不要紧,多吃些药,注意些保暖就好!”“好!好!好!朕一定吃药!”他又有咳意,我慢慢替他拍抚着背。一下,一下,恍惚而又凄凉。刘恒轻轻攥住我的手,猛地停住了咳声,“我作了个梦,这个梦好长,长到梦见了咱们的一生,还梦见了你说不会把我让给任何人。”一个你我,已是相伴多年的亲昵,再不是彼此猜疑的帝后,只是相伴最后时光的夫妻。我心中酸痛欲绝,却没有勇气让他看见我眼底的泪。我竭力压抑住语声的颤抖和哽咽,轻轻说:“那是一场梦罢了,圣上又在说笑。”

“梦里的你,比现在的你好太多。至少她敢说实话。你这一生都在违心,为了这个又为那个,什么时候你也能为了朕,说句真心话?”这样故作哀怨的口气,却是不那么真实,我笑着依偎在他的身边,让他的气息在我鬓发间流转,“那臣妾就做和梦中一样温柔的人,和圣上好好过日子。““嗯,好,看了你大半辈子,还真不知道朕的皇后会温柔,不如现在就做出了让朕看看。”

我牵过他的手,绕在胸前,淡淡笑着:“那圣上一定等着看!”刘恒的好转,连御医也有些称奇,只有我知道,这只是表面的恢复,生命正一点一滴在他身边溜走,我每日哄这他吃药用膳,哄他早些休息,尽心的陪伴他,却是无用。我总很怕,我怕会他在与我微笑时便转身离开。“我又睡过去了是么?”刘恒悠然转醒,淡淡的问。他的声音平静,轻柔,如流水般潺潺,却能暖化我再次的心悸。我脸上的笑意加深几分:“嗯,又睡了,没事,我还在身旁。”近来我们直呼彼此,只为了能像寻常人家的夫妇,他先起,我后随,喊的甚是自如,仿佛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这么多年辛苦你了,你陪我一路走来,我被人误解的时候你在我身边,我忍下耻辱的时候你在我身边,甚至我那么伤害你以后仍是站在我身边,这一生你尽是不如意了!”他愧疚的笑,带着期盼我原谅的心,那么怆然。“还说这些做什么,大半辈子都过来了,没了你,我该怎么办?”含泪的笑是那般坚决,说着此生我最羞于出口的情话,没有了刘恒,我的余生我不知道该如何渡过。“若是还有来生,你还愿意与我携手么?”刘恒轻声问我。我哑声一笑,这句话,成就了我们信任依赖,成就了我们相伴一生,当年他问这话时,仍是青涩孩童,今朝怕也是两鬓斑白了。携手阿,携手,我与他携手三十一年,割不断的情分怎么能轻易说放手就放手?

我埋在他的胸前,深嗅他衣上的香气,哽咽着说:“愿意,不管来世什么样,我还愿意与你携手,几世不悔。”他笑着摇头,“栓了你一世就够了,太多了,委屈了你。我不贪心,就一辈子,不多要。”

我猛地闭上眼睛,似被一箭穿心。我含泪凝望他的面容,黑暗之中,仍是那般文隽儒雅。真好,他于我心永远是那般模样,十几年没有改变过。顿回泫然的泪,我仍笑着说:“那说好,就一辈子。”“好!”他的双手紧紧将我握住。熬过了年,临春三月,细细的寒风冻人瑟瑟,他却拥住我探头看着外面的料峭晚梅。今年天气暖得这样晚,三月时节,仍是没有丝毫暖意。屋子他已是无法走出,站在地上,多挪动半步也是艰难。我索性也因为眼盲坚决不离开未央宫,于是命启儿暂时监国。三十多年来,刘恒总是忙碌的,先是在代国忙得人影不见,后来又是在汉宫忙得几次累倒,我想勤政励志的他大概是有史以来最勤勉的君王。他的心怀苍生,他的纯孝善德,满心仁厚为民,连一些最难侍候得诸王世阀都挑不出一丝治国弊端。他太累了,三十几年,不,他的一生都在隐忍争斗,堵住了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却把自己也劳累了进去。其实正月的时候,太后似有感应般也是大病不起,刘恒并不知道。我通禀时也只说是小毛病,不相干的,过段时间,太后就能好起来。刘恒放下了心,也就躺了下来,这一躺就过了两个月。也许,大限已至,我却仍贪情恋爱的不舍得放手。终于走到了最后的尽头,也终于到了一辈子的尽头。“你说,今年的梅是粉色的?”我涩着双眼,凄冷的问着。靠在脑后的身体软软的,他低沉的气息甚至吹在我的发髻上,弄得痒人。“嗯,是粉色的,就和天边的霞光一样,耀眼,而又迷人……”“像臣妾?”我有意逗他一笑。他用下颌摩挲着我的头顶:“嗯,像你,像当年的你!”“那我现在呢?”巧笑着回头,将笑脸送给他看。“现在?你是一杯酒,喝了就会醉人。而我,也因你醉了一辈子!”一辈子,呵,一辈子。其实一辈子就是一会儿而已,睁眼闭眼间就消散不见。

刘恒勉强撑起身子,招招手让璧儿过来,我因他的起身也撑住了身子茫然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