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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星光似往年(2012年新版)(24)

我道:“难道大哥凯旋而归,你不为他高兴?”

青儿语塞。她一直在为李继迁的事对我耿耿于怀,自从耶律休哥与公主李继遥的婚事定下,她每次见到我都难免讥讽之词。

庆功宴上,皇上没有来,我没见到衣娃,问了几个人,也都说没见到。

宴席上气氛有些古怪,耶律斜轸默默无语地喝着闷酒,其他人话也十分的少,大哥更是自己灌自己,这完全不像他的作风。

我暗自纳罕,只想寻得机会接近大哥,问问衣娃怎么没来。

殿中舞姬正在跳着欢快的舞,大哥突然扔了酒杯有些踉跄地冲到大殿中央,噗通一声重重跪在了地上,顿首叩拜。

乐声忽停,皇后挥手让舞姬们退下,我看到大哥双眼通红,似已喝醉,我听他说:“臣叩请皇后成全,下旨赐婚耶律衣娃为臣萧目朗的夫人。”

原本应该高兴,却因大哥声音嘶哑哽咽,我心起不好的预感。

“爱卿先平身,耶律衣娃已故,爱卿不要太过伤心。”皇后道。

什么?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有些不敢相信姐姐所言,已故,什么叫已故?怎么会,怎么会……已故?

“不,她是为救臣而死,臣愿娶她的灵位为妻,臣……”大哥已泣不成声,重重磕下头去,一遍一遍地说,“臣恳请皇后娘娘成全。”

“臣恳请皇后娘娘成全。”

“臣恳请皇后娘娘成全!”

一声声的成全,一声声的磕头声在大殿内回荡……

我却已什么都听不到了,耳边只回荡着一个字:死,死……

我从未想过,就在我等着他们兄妹回来结发为夫、为妻时,一个另娶她人,一个只剩未寒的尸骨。

在拔营回来的前一晚,大哥所在军营突然遭到女真族人的报复突袭。女真族人原本游牧在西北地区,时常滋扰大辽边疆领土,年初耶律休哥便领兵将其击溃,女真族本就勇猛善战,但遇耶律休哥亦连番战败士气低落,撤退时一部分人逃到了西南一带,恰遇大哥的军队驻扎在那。为报复辽国,女真族人组织大队人马夜里突袭,事出突然,乱军之中,衣娃为救大哥,以身挡刀,猝于军中。

得知这一切,那一晚,我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只是默默地坐着马车回到家中,平静地坐在床上,任由乌里珍为我宽衣,扶我上床,帮我盖好被子掖好了被角,红着眼睛劝了我一阵子方才擦着眼泪离开,我却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天蒙蒙亮,我自床上爬了起来,来到装衣服首饰的箱子前面,将其打了开来。

这里面的每一件东西,都与她有关。

这件衣服,是上次和她一起做的,原本是她喜欢的颜色,可待做好了,她又来抢我的那件,便与她换了。

这只钗她也有个一模一样的,我俩时常约好了戴一样的发饰梳一样的头发甚至穿一样的衣服,她戏说这样才像双胞姊妹。

她喜欢银饰,我喜欢玉石,便常常一起买银饰嵌玉的饰品。

她喜欢黄色,我喜欢白色,便常常一起穿鹅黄上衣配白裙。

她喜欢鹿皮,我喜欢白狐皮,便常常脚踏鹿皮靴,披着白狐毛围。

她喜欢去吵闹的地方,我喜欢品茶听书;她喜欢骑马,我喜欢策马在山坡上狂奔;她喜欢吃带馅的东西,我喜欢吃饺子;她喜欢松软的桂花糕,我们最常作的就是去买上一袋配着花茶边吃边数落店家给的越来越少。

她喜欢雪很厚的时候踩着雪地咯吱咯吱响的声音,她喜欢秋天满山的落叶,她最讨厌夏天的太阳,春天的大风。

她每一次都会笑着送走我哥哥和她哥哥去战场,可一转头就会抱着我一起哭。

她不喜欢佛寺的清净,却每一次都会陪着我一起去。

她最看不得我静静地发呆,总抱怨那样的我看起来好远。

我好喜欢好喜欢看她的笑容,就好似冬日里明媚的阳光。

我好喜欢看她飞扬的神采,就好似夜空下最耀眼的星。

我好喜欢她喊我花儿,哪怕隔着山水几重,也能听出她与我誓言永不变质的友情。

我恍恍惚惚来到了北院王府外。

我看到了门外挂着的白色灯笼。

我看到了高墙后她亲手所种的那棵直立高耸的白杨树……

我跌倒在地上,再也无力爬起来。泪水如被扯断的珠帘,大滴大滴的落在雪地中。

我看到了我的眼泪,却听不到我的哭声,只觉整颗心都碎了。

厚重的披风裹在了我的身上,一双有力的手臂不容抗拒地将我紧拥怀中,一下下拍打着我的后背,在我耳边一声声劝道:“别哭了,别哭了……”

我却似突然发了狂一样,捶打起了抱住我的人,一遍又一遍地问他:“她没死,她肯定没死,你们是骗我的,骗我的!”

耶律斜轸任由我捶打着他,宽大温暖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我的长发,直到我哭累了,闹够了,只剩下抽噎,方才将我抱起,与站在门口看着我们的耶律休哥等人点了点头,带着狼狈不堪的我离去。

自从衣娃下葬,我整日都不会说上一句话,耶律斜轸得知后,便似成了闲人,整日无事可做地来扰我清净。

此番归来,他已是辽国的南院大王。他本出身就好,乌骨一战更因他意志坚韧一力扭转败局在军中声望大大提升,而今身为辽国南院大王,节制西南面诸军,身份越发不同以往。

一连数天,他每日早早就来,星光满天时才走,俨然把萧府当自己家了。

连日来他在我眼前直晃,晃得我时常心烦。我发了脾气将他赶出门外,紧闭房门,他便站在院子里,一站便是一整天。

不期然下起了大雪,奴才们怕他受冻生病,几次劝他进屋,他却笑说这算什么,他打仗的时候比这更艰苦的时候都有。话匣子一开学起了说书人,在我门外口若悬河地和一众丫鬟、奴才讲起了他征战所遇的种种奇事。

他讲得神乎其神,众人听得惊声连连,就连阿月、乳娘和其他院里的人也都被他吸引了过来,在屋里陪着我的乌里珍也竖起了耳朵凝神向外。

他在院里讲话的声音很大,显然是故意的,我不小心也听得入了神,待反应过来,更觉气苦,打开门气势汹汹想将他赶走,没想到,却被他一个箭步揽在怀中,任我挣扎打骂,他却厚着脸皮当着众人的面笑道:“打得太轻了,再重点,再重点。”所有下人都偷偷低笑,我却被他气哭了。

他一见我哭立刻手忙脚乱起来,挥着手赶走了一众人等,连乌里珍也被他使眼色支走了。他一边不顾我的挣扎拖着我进了屋,一边笑着说:“逝者已矣,悲伤也要有个限度,整日这么无精打采的,会闷出病来的。”

我不理他。

他又说:“我最近发现了一个好玩的去处,要不明早我来接你,咱们去散散心?”

“不去!”我果断拒绝。

他哪里有心征求我的意见,只道:“我明早来接你,你不去我就抱着你去,有本事你就打我咬我,我正觉十分受用。”

我哭笑不得,却又拿他无可奈何。

回头我将临阵倒戈的乌里珍狠狠训斥了一顿,乌里珍竟然边听边笑。我更觉着耶律斜轸实在可恶至极,想到他明早要来接我的事,我决定明儿一大早就出门让他扑个空。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带着乌里珍离开了家去了佛寺。正赶上有人在寺里大行法事,不知来者何人,须方丈亲自为其诵经。

我无心理会人家琐事,前院吵闹,我便带着乌里珍径直去了后院禅房。在此打扫的小和尚与我早已熟悉,见我来了立刻收拾了一间干净禅房,利落地摆好笔墨纸砚方才退下。

乌里珍性情好动难以陪着我在此静坐良久,往常我来此抄写经文要么不带着她,要么便放任她出寺溜达,待时间差不多时再来寻我。今日也如往常一样遣了她出去。

正抄着经文,禅房的门却被人轻扣了一声,我抬头望去,便看到门外立着一个男子的身影,我问:“是谁?”

门外那人回道:“今日恰巧小妹在这里祈福,我闲逛之际看到了你的丫鬟,便想着你可能又来这里抄写经文了。”

李继迁?!

若按常理,我应起身开门相迎,可我不想见他,便没有动,也没有回应。

门只要轻轻一推便能推开,但他没有唐突地推门,只是站在门外,静静地等待着我的回应。

日光将他的身影投射在门上,绘成了一道剪影。良久,他没得到我的回应,即没有出声相问,也没有离去,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如门上的影子。

我自然不能赶他离开,却也不想与他有所牵扯,索性不理,低头继续抄写经文。

日光由西向东,当他的影子渐渐从门上消失,我方才放下手中笔,身体上的酸涩提醒着我,时间已过去多时。

抬眼望去,他竟还在门外。

想躲的终究躲不过,他有心在此等我,便会这样一直等下去,还不如早早见了,各自散去。

我伸了伸有些麻了的腿和腰身,方才起身去开门。

他听到了脚步声,我开门时,他已回身在看我。

我出了禅房,回身关上屋门,向他施了一礼,道:“见过夏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