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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你被这世界温柔相待(出书版)(17)

而到吃完晚饭,我们会去楼下看老头儿老太太跳舞,在路灯下手拉手转圈圈,打羽毛球,或是招猫逗狗;回家后照例要在跑步机上锻炼一会儿,叮叮在前,咚咚在后,咚咚喊着“叮叮我们跑步”,妈妈喊着“叮叮你慢点”,叮叮则甩着手臂喊“不要扶不要扶”;再晚点要睡觉了,睡前洗澡,叮叮习惯性拿起小水舀子喝洗澡水,咚咚坐在旁边的澡盆里哈哈大笑着打小报告“妈妈,叮叮喝洗澡水啦”,叮叮则欢乐地响应“妈妈,叮叮喝饱啦”;再再晚点擦干净了抱上床,咚咚开始扯皮“妈妈你今天给我讲几个故事呀?”“一个。”“五个吧!”“太多了,三个吧!”“好!”说完,叮咚二侠端端正正盘腿坐好,妈妈翻开一本绘本,给两个宝宝讲故事……

这就是我们的五小时,是最闲适满足的好时光,是我们极其珍惜却又不可多得的依恋。

“不可多得”,就是说,作为一个职业女性,因为要打一份八小时的工,所以我争分夺秒享受的,也只有这五小时。

不是没有想过辞职在家,做个全职妈妈,全心全意陪伴我的宝贝们——当然会很辛苦,但身体上的劳累总会渐渐减轻,我能留下的,是更多泛着奶香味的软绵绵的记忆。我不怕苦,不怕烦,我甚至想过,只要给我充足的时间,我会开车带他们去亲近大自然,会参照食谱给他们做更多色香味俱全的营养餐,会陪他们唱歌谣、说故事,会给他们拍各种好玩的照片、视频……这些都是爷爷奶奶无法做到的。我至今无法忘记,当我的咚咚拎着一本图画书跑到奶奶面前说“奶奶你给我讲个故事吧”的时候,奶奶摸着咚咚的头,答:“奶奶不会讲呀,奶奶不识字。”没人知道,当时,正准备去上班的我站在门口,有多心酸。

可是,尽管这个“做全职妈妈”的念头在心里起起伏伏,却始终无法付诸行动的原因,恰恰是因为,我想给孩子们一个更好的自己。

这不是借口——假使你见过那个因为产后抑郁而每晚掉眼泪的我,你会惊讶,会难以置信,然后,或许,会理解。

说起来,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彼时,咚咚刚出生,迎接新生儿的欢悦还没来得及展开,我在产房里被向来急脾气的母亲吼——她夜夜在病房照顾我,白天还要去我家正在装修的二手房查漏补缺,两处奔波的结果是身心俱疲,加之她向来不是好脾气的人,于是在我住院第三天朝我吼了一通我现在已经完全记不清的话。因为身体不舒服,也委屈,我就盖上被子偷偷哭。后来咚咚的纸尿裤用完了,呆哥忘记买新的,我觉得除了我压根没人把孩子的生活细节放心上,继续委屈,继续哭。再后来奶水不够,看咚咚一副饥饿的表情,觉得委屈了孩子,接着哭。这期间呆哥回来赞扬别人家的媳妇比他的媳妇学历低但够柔美,居然被嫌弃,我顿觉晴天霹雳,从此想起来就要哭,一口气哭足三个月……

今时今日再说起当时那段莫名其妙的产后抑郁期,所有朋友都惊讶:就这二货,也会抑郁?

可是偏偏,就是这个粗神经的二货,她真的抑郁了。

最抑郁的时候,产假里,我变成了一个只会围着咚咚转的陀螺——每天带她下楼晒两次太阳、喂六次母乳、洗两次澡、做两次抚触和两次被动操、洗二十几块尿布、洗三套以上她的衣服和两身我自己的睡衣……每天,我就在阳台上万国旗一样的尿片子下面掏出手机写微博,记录她今天笑了、昨天去海边了、明天要去外婆家了……我亲力亲为无限满足,当世界缩小到只有一间房子和一个孩子,我会忘记那些让我抑郁的缘由,哪怕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改变这一切的,是产后第四个月,我的编辑约我去北京做签售活动。我是带着吸奶器去北京的,周六早晨出发,周日下午回家,不过一天半的时间里,我很多次想起:咚咚吃饱了吗;咚咚睡得安稳吗;妈妈不在家,咚咚会不会想妈妈……但每次我打电话回家,迎接我的答案永远是“咚咚睡得很好”、“咚咚吃得很香”、“咚咚下楼晒太阳了,在院子里见谁都笑”……那是我第一次略有些失落又无限自豪地想:看,我的女儿,她是多么棒!

而我自己却退步了——从来不畏惧在许多人面前讲话的我,在读者见面会刚开始时甚至有点紧张;从不畏惧与人打交道的我,在公司举办的欢迎晚宴上险些忘记对面那位工作人员的名字;还有说起最近我微博与博客上的内容,我才发现除了孩子们的成长日记,我什么都没有记录……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关注孩子们点滴成长的妈妈应该也算是个好妈妈,可是,对我自己而言,当我的眼里只剩孩子、我的世界只有尿布、奶粉、辅食的时候,我真的就能成为一个让自己振奋、让儿女自豪的好妈妈吗?

那是自青春期后我第一次要面对一个微微有些自闭的、有些胆怯的、有些挫败的自己。我似乎是突然意识到,这几个月来的抑郁不是因为周围的人不再爱我,而是因为当我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孩子,我弄丢了我自己。

是的,“全职妈妈”是个很伟大的职业,这个职业需要更多的耐心、更多的勤劳、更多的智慧,甚至更多的天资——十年、二十年时间里始终只在有限的小圈子中交往,却仍然能保持良好的与外界沟通的能力、对周遭世界的客观认知、对事件的理性评判、对自我的冷静反思……这样的人,怎会不值得敬佩?

只可惜,我不是那般天资卓越的人。

甚至,还隐约能从自己身边,看见一些反证。

比如,有这样一位母亲,二十年前因为儿子初中时沉迷游戏、学习成绩大幅度下降而毅然选择停薪留职,不再上班,每天在家陪儿子学习,照顾他的起居。她的苦心没有白费,儿子考上名牌大学,成为一家人的骄傲。但,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眼界一天天开阔起来的儿子开始质疑母亲的一些说法,在他看来,母亲的观点短视得可笑,可是母亲的自信却又到了自负的地步。母亲总说这些年她读书看报,也经常和朋友一起逛街喝茶,她不会落伍,她努力在和这个世界打交道……但在儿子眼里,这些表象的交往完全无法弥补母亲坐井观天的事实。他也想孝顺母亲,想陪母亲逛街聊天喝茶,但只要娘俩坐到一起,他们在很多问题上的分歧会瞬间暴露出来,这不单单是代沟所造成的,而一定有些什么,来自于母亲多年来已经逐渐丧失的“在人群中的交往能力”,以及必须依赖这种能力才能存在的视野和眼光。

到这时,儿子已经无法信赖并敬重自己的母亲了。他不是不知道母亲为自己付出的一切,但这并不能成为他认同母亲那些在他看来完全是“狭隘判断”的理由。他们开始发生争执,而父亲也加入进来,同更年期的母亲隔三岔五地吵。然后,儿子恋爱了,姑娘是同校的师妹,毕业后顺理成章地结婚。但没想到,母亲常年脱离人群后养成的“自说自话”的习惯愈演愈烈,她那种坚信“我这样才是对的,你那样一定错误”的习惯,以及喜欢指出别人的“错误”、务必说服对方接受自己观点的固执,渐渐成为婆媳危机的导火索。

最终,婚后第三年,不堪忍受婆婆每日挑刺的媳妇撂挑子了——她郑重地告诉自己的丈夫,我受够了你妈这种动不动就以“家庭生活权威”面貌出现的样子,要么,咱们搬出去住,要么,你留下,我走!

结果,谁都没想到,听了这话,儿子在短暂的无效劝说之后,果断地拎起行李跟着媳妇跑路了……

母亲哭得天昏地暗,一边哭一边念:小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与这个例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自己的母亲——她在我的少女时代,在我的童年和青春期成长中,始终是缺席的。作为一个女强人,她三十岁高考,四十岁考研,随后管理一万多人的大型国企,并且有这个城市多所大型国企的管理经验,我从小就常听一个句式:你将来,只要有你母亲的一半……

说这话的人,他们的语气是真诚的,表情是敬佩的,但他们不知道作为一个小女孩,我从未认同过他们的设想。

我只想要一个能陪我看图画书、给我讲故事、带我逛公园、辅导我写作业、分享我每一点快乐和忧伤的妈妈,才不要在我念了四年大学间只打过一个电话,还只是告诉我“非典了,不要出去乱吃东西”的妈妈……我发誓,将来我有了孩子,我要陪她长大,和TA一起玩,分享成长路上的点点滴滴。

这样赌气着、不满着,我大学毕业了,谈恋爱了,嫁人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阿呆哥喜欢在遇到一件棘手的事情时嘱咐我:“给妈打个电话,问问她觉得怎么做才合适?”而我会毫不迟疑地拨通娘家的电话,然后认真听取妈妈的建议,竟然,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准确有效的。

到这时,我想我终于意识到,父母自身的进步俨然是维系和谐家庭关系的重要环节——我们可以和儿女平等交流、共同成长,其中足够的信任与必要的崇敬会有效弥补“代沟”对亲情的消磨。我的妈妈,她错过了我的成长,但她一路向前的步伐,对涉世不深的我们而言,是最诚恳有力的引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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