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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领:玻璃城/逆旅(出书版)(15)

结果,那天,穆忻旁边的女生就一路背着手、拎着穆忻用来装资料的大塑料袋,貌似若无其事地拐进了艺术学院——那是距离辅导班所在地最近的一间学校,好在穆忻还是那里的学生,能借给这个叫郝慧楠的大大咧咧的女孩子一条看上去有点不伦不类的裙子穿。之所以说是不伦不类,大抵是因为这个明明有一副姣好身材的女孩子,从小到大基本就没穿过裙子。可穆忻的长裤对中等身材的她来说又有点太长了,所以只好一路别别扭扭地扯着借来的裙子往校外走。一边走一边给穆忻讲自己要报考的那所学校在上海,自己属于跨校、跨专业、跨地区的“三跨”考生,考不上是常态,考上了是变态……

穆忻一听就乐了,问她:“万一考不上怎么办?”

“工作吧,不想复读了。这复读就等于失业一年,以后就算考上,也不知道几年后的就业形势会不会还是一片惨淡,”郝慧楠那时候就是个极其务实的人,“我们学财会的,若是肯去小公司做个会计,总不至于一分钱赚不到,反正是个企业都得有财务吧。”

穆忻点头,内心里其实很羡慕郝慧楠这样有“一技之长”的人,因为她不知道,如果考不上研究生,也进不了相关的设计公司,自己还能做什么?

但好在,上天终究是眷顾她的——半年后,在穆忻又参加了考研辅导提高班、冲刺班甚至押题班之后,她考取了本校研究生,得以继续喘息三年。

只可惜郝慧楠落榜了。随后的两年里,她先是进了一家台资公司,却因为上司性骚扰愤而辞职;又进了一间物流公司,被琐碎的账务甚至是加班理货搞得头晕脑胀;这中间又考了一次母校会计系研究生,再次落榜;考了两次中直机关公务员、一次省直机关公务员和一次市直机关公务员,皆落榜;去两家事业单位应聘,被告知只能算“合同制”,因为最近没有“事业编”的名额……漫漫一条求职路,走到最坎坷艰辛的时候,郝慧楠不是没想过放弃,可是放弃与不放弃又有什么区别呢,说到底都是走投无路,都是不得已的将就。

混到如此落魄的境地时,郝慧楠自觉没有脸面和旧日同窗联系,她甚至没有勇气参加老同学的结婚典礼,只因为不想让人知道曾经也是心高气傲、也一心想要考到大城市读研究生的郝慧楠如今只能在物流公司搬快件。被生活的糟粕憋死之前,郝慧楠唯有向穆忻倾诉——毕竟不是同一个学校毕业,郝慧楠自认自己就算再虚荣也不至于小气到要嫉妒得偿所愿的穆忻。而穆忻恰在“考场得意”后“情场失意”,说起来这俩人也是难姐难妹,便在此后的日子里很是同病相怜了一阵。

万幸的是,在穆忻研二那年,郝慧楠终于通过G市公务员考试,考取了乡镇公务员岗位——当然这还要归功于她在社会上闯荡的这两年被算作“两年基层工作经历”,吻合了招考简章中秀山县对于基层经验的苛刻要求,竞争者也因此少了许多。正式报到后最初的半年里,郝慧楠也为这口安稳茶饭感到庆幸与欣慰,但随着时间流逝,渐渐还是生了“水往高处流”的心。

所以,后来的这段日子,郝慧楠就悄悄地又拿起公务员考试的复习资料,希望有朝一日能考到更高一点的平台上去,只不过没想到,越是想往高处走,命运反倒把她扔在了最基层。

尽管穆忻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看见郝慧楠的时候她还是吓一跳:眼前这个女孩子,短头发,晒黑了,脸上还蒙一层薄薄的灰。

“长头发呢?”穆忻瞪眼问。

“早剪了,你多久没见我了?”俩人在炒鸡店里落座,郝慧楠伸手唤老板娘过来,“炒个鸡,麻辣的,炸份薄荷叶,一份烤饼。”

老板娘转身去厨房,郝慧楠彻底打开牢骚匣子:“你没见我这一周过得多惨。刚上任的时候,召集村干部开会,我坐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门口等了整整一天,没有一个人来参加。我实在没办法,只能亲自上门请村两委成员来开会,反正我是女孩子,他们总不好意思把我赶出来吧。所以拖了一天,我们这会总算是开成了。当然,至于开会过程中两派先是谁都不说话,后来又抢着说话,直说得鸡飞狗跳的……偏偏我又不能马上就挨家挨户地走访,一是作为女孩子总有些不方便,二是我也不知道哪家是哪一派的人,说岔了容易惹麻烦。就只能先观望,顺便干点皮毛工作,比如修修路什么的。反正都上任了,也不能闲着。”

“修路资金哪有那么好争取,”穆忻皱眉,“推诿扯皮,打官腔摆架子,这些年见的还少吗?”

“既然他们敢让我来,我就敢闹,”郝慧楠冷哼一声,“反正已经到底了,再往下也没什么地方好下放了。我算是想明白了,真是捡软柿子捏啊!我这几年谨小慎微,倒落了个被打发的下场。还不如当初学兔子急了咬咬人呢!你看着吧,既然他们敢让一个女人下来接这个烂摊子,就得有为自己的行为付代价的勇气。作为全镇唯一的女性村党支部书记,我打算发挥女性特征,一哭二闹三上吊,撒泼打滚,不给我钱就让他们好看!”

“按照《公务员法》,他们还真不能随便开除你,”穆忻笑了,“只要你有勇气撕破脸皮闹,说不准还真能建功立业呢!”

“那个我是不打算了,就先把眼前的活儿干一点算一点吧,”郝村长上任没几天感慨倒不少,“毕竟咱不是大学生村官的身份,头顶上没有村长指挥你,反倒你还要指挥别人。想靠教村民上网、辅导留守儿童做作业或者建电子档案什么的就完成任务是不可能了,少不了还是要拿主意的。靠谁都没用,还得靠自己。真是不来不知道,跟人打交道的工作最难做,比单纯坐办公室难搞多了。”

就好像要印证她说的话一样,饭刚吃到一半,就有个胖乎乎的妇女急匆匆跑进来,隔很远就喊:“村长,村长,打架了,快打死人了!”

“什么?”郝慧楠“蹭”地站起来,柳眉倒竖,“怎么回事?”

“赵美花和丁树人两口子又打起来了,”报信儿的女人呼哧呼哧地喘,“以前村长也没少出面,可是没用……”

郝慧楠没听完就扔下筷子冲出去,穆忻紧随其后,一路蜿蜒曲折地跑,快到丁树人家门口的时候好远就听到有扯着嗓子哭喊的声音。

“杀人了啊!杀人了啊!”郝慧楠好不容易扒拉开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群,还没进院子就听见赵美花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她急着往院里走,可没想到刚进院子就见一道白光从眼前划过,“啪”的一声,无数碎片四溅,郝慧楠吓得后退一步,直直撞到后面的人身上。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身后的人已经一个箭步挡在她身前,低头看一眼爆裂的暖瓶内胆,然后冲屋里大喝一声:“他妈的都疯了吗!”

郝慧楠惊讶地抬头,先见一身蓝色警服,再见到一张熟悉的脸:“张乐?”

张乐转头看看郝慧楠,又看看紧跟在郝慧楠身后的穆忻,没好气地问:“你们来这儿干什么?”

说话间,张乐的同事,也是四丁镇派出所民警的赵旭辉已经冲到屋里。小伙子一进屋就气炸了——只见入眼便是丁树人正把老婆按在地上打。赵美花的嘴角已经出血,但压在他身上的男人还在一拳一拳揍向她的额头。赵旭辉二话没说冲上去把丁树人一把掀翻在地。丁树人反应还挺快,打个滚爬起来就要挥拳相向,赵旭辉跟上去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在他跌落在地的瞬间已经把对方的一只胳膊反剪到身后,再用膝盖死死压住对方后背,只听“嗷”的一声,丁树人顿时从刚才打老婆的威风沦落到眼前只能惨叫的份儿。

张乐随后跟进去,先掏出手铐蹲□,利落地铐住丁树人的手,鄙夷地呵斥:“还想袭警?丁树人你胆子不小。”

他话音刚落,赵美花已经从地上跳起来,指着丈夫的鼻子破口大骂:“丁树人!我操你八辈祖宗你拿家里钱养个不要脸的□你还打人,你下辈子活该让脏病烂死毒死没人收尸让野狗吃!”

“有话好好说!”张乐又吼一嗓子,女人的气焰瞬间熄灭下去,转而一屁股坐到地上,手拍着地面号啕大哭。

“我报警!呜呜我不活了警官,他把俺闺女上学的钱都拿去给那个□了,我们娘俩儿可怎么过啊……哎哟天老爷啊,你快杀了我吧!我活着也没意思,一天天地熬啊!我熬啊熬啊就等着看这两个狗男女怎么不得好死啊!”赵美花的头发全乱了,打着结,一缕缕垂下来,黏在腮边。身上的红色褂子沾了一块块的泥土,又混合上她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变得脏污不堪。裤子也被卷到小腿上,露出脚踝处一团渗着血丝的青紫。

外面看热闹的人们许是也习惯了这种场景,并不觉得奇怪,仍旧扒在墙头、窗边、门口兴致盎然地观看,比去年冬天文化下乡时看节目的表情还投入。穆忻看得下巴都快砸到脚背,觉得这女人比电视上那些影星演得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