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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领:玻璃城/逆旅(出书版)(23)

☆、第五章:存在即合理(1)

第二天早上,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多,查房的医生刚离开,穆忻走到门口就听见杨谦的说话声。

“你怎么不穿警服?”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清脆的,好奇的,悦耳动听。

“刑警都不怎么穿警服,不方便,”看来杨谦把住院的日子过得很滋润,“你们这个护士服也挺漂亮的,我记得小时候见到的护士都穿白衣服,怎么你们都穿粉红色的?又不是妇产科。”

“哟,你还去过妇产科呢?”小护士笑,“你有孩子了吗?”

“没有。”

“估计也是。”

“为什么?”

“你看上去这么年轻,”小护士笑一下,“你结婚了吗?”

站在门外的穆忻忍不住笑出声——小姑娘终于转到主题上了。

杨谦没听见门外有人,继续兴高采烈地攀谈:“当然结婚了,我媳妇儿也是警察。”

“哦……”小护士的声音明显低了一个八拍。

杨谦还特别热情:“我有照片,等等,我拿给你看,那里面我是穿警服的。咦我钱包哪去了?哎你等等啊,我记得放在裤兜里的……小宋,小宋,你别睡了,你见到我的钱包了吗……”

穆忻终于抬手推门进去,迎面就看见双人病房里靠外面的那张床上小宋趴着睡得正香,杨谦则坐在里面那张床上东翻西翻,小护士站在床边拿着个托盘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那失落的小表情真让人不忍心看。

听见门响,杨谦抬头,笑了:“媳妇儿,你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穆忻憋住笑,先问护士:“您好,我是他爱人,他没事吧?”

“没事,”小护士比穆忻矮起码七八公分,视线一旦呈仰望角度,再漂亮的脸都容易缺乏气势,“可以出院了,家属来跟我办一下手续。”

“好。”穆忻转身出了门,一路去了护士站,没多久就办完手续回到病房,刚好看见方队派来照顾小宋的人到了,一起打个招呼,便搀着杨谦离开。杨谦看上去还不错,只是不像往日那么挺拔。

直到上了出租车,穆忻才笑着问:“你怎么住院还不忘沾花惹草?”

“咋是沾花惹草呢,”杨谦喊冤,“你见谁沾花惹草还把老婆照片给人家看?”

“让我摸摸,”穆忻不理他,伸手绕到他腰后,“真没事儿吗?”

“真没事儿,”杨谦抓过她的手,握在手心里,“这次是方队不放心,一惊一乍的,说我还没孩子呢,万一把腰摔坏了落下点暗伤,怕耽误了你,非得让我观察……其实有什么好观察的,摔的是腰,又不是腰子。”

“噗嗤”,穆忻忍不住笑出声,前排的出租车司机也笑了。杨谦见穆忻终于笑得轻松起来,这才松口气,一边摸着自己的后腰一边握紧穆忻的手,趴在她耳边,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不过这几天都得劳烦你在上面了,老婆……”

穆忻被他说红了脸,扭过头去看车窗外,再不理会这个流氓。

两人回到家,一开门,迎面就看见肖玉华蹲在客厅里捆一堆杂志报纸。天热,客厅又没空调,她捆得满头大汗,脸都红了,还在“吭哧吭哧”地使劲拽绳子。穆忻看看她手下的杂志,很纳闷:“妈,你这是干吗呢?”

肖玉华循着穆忻的声音一抬头,刚想说话,突然看见她身后的杨谦,顿时喜出望外:“儿子,你真回来啦!”

“好歹是个大活人,能是假的吗?”杨谦笑着看肖玉华,“我爸呢?”

话音未落,杨成林从里屋走出来,也是满脸的喜色:“穆忻说你忙着办案,案子办完了吗?这会儿周末能休假了吧?”

“移交给别人了,领导知道我爸妈来了,特别放我一天假,”杨谦不想让爸妈担心,谎话随口就来,“你们这是干什么呢?大热天的坐着吹吹冷气、吃点西瓜不行吗,怎么来了就干活?”

“还不是你这里破烂儿太多,”肖玉华喜气洋洋的也没忘了抱怨,“我看柜子里那么多过期杂志,留着有什么用?还不如卖了换钱,腾出点地方来还能放点东西。你们年轻人就是不讲究……”

穆忻低头看看肖玉华正在捆着的杂志,突然惊呼一声:“我的书!”

她慌忙蹲□,从没捆好的杂志堆里抽出自己收藏多年的杂志——两年前的设计杂志专门做了中国民间工艺品专辑,铜版纸印刷,精致非常。穆忻那时候没钱买这么贵的杂志,只是看着那一本本精装的副刊眼馋。后来还是多接了几个给高三艺术生辅导专业课的活计才赚足了钱,把那年那一系列专辑都买了回去。毕业后做了警察,这些杂志似乎再也用不上了,可这些色彩与线条所代表的年华却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割舍的。她把这些记忆小心珍藏在书柜中间的格子里,闲暇时拿出来翻一翻,似乎就可以回到那个恣意洒脱的年代。

那是她曾辛苦坚持的,却也最美好的七年。

见她那么宝贝这些杂志,杨谦对肖玉华说:“别卖了,她还留着有用。”

“可是已经卖掉一些了呀,”肖玉华惊讶地看着穆忻,“早晨卖了柜子里的一些旧书,上午整理的时候又发现了这些,刚想卖,还没来得及……”

“啊!”穆忻跳起来往里屋跑,拉开柜门就直奔她猜测的属于“旧书”的范畴——果然,她大学时代的课本、翻旧了的画册,还有因为绝版而只能耍心眼从图书馆里以“不慎丢失”为名宁肯交罚款也要昧下的专业书籍,通通不见了。

穆忻欲哭无泪。

肖玉华跟在她身后进来,也有点紧张:“怎么了,不能卖吗?我看都旧成那样了,还一看就是大学时候的课本,想着你们也用不上了……”

“让你别动孩子的东西你偏动,动出事儿了吧,”杨成林也不高兴了,“早就说过你是自己给自己找活儿,还不落好。”

“我怎么不落好了!”这么多年肖玉华和杨成林都吵出惯性了,转身就冲老伴儿吼,“我这不是帮他们收拾家吗,我这不是觉得他们忙,想分担点儿吗?我这不是……”

“好了好了,”穆忻头疼地转过身来,无奈地打圆场,“算了,丢了就丢了吧,现在追也追不回来了……反正,也用不上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还有一丝丝拉扯的痛感,好像在刻意提醒她:曾经的一切,都不需要了,都远离了,都不会重来了。

她心里疼,心里不舍,可是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或者也不能表达。她突然觉得疲惫——哪怕她并不是因为热爱艺术而选择设计专业,可她毕竟曾是个勤奋的学生,还获过几次省内奖项,这也是那家广告公司愿意录用她的原因。毕业后的这一年来,她虽然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成为了很多应届毕业生都羡慕的“红领”,可是曾经的一切都太过印象深刻。这些印象令她一直欲盖弥彰地麻痹着自己,好像留着这些东西就仍然能随时回到当初一样。然而如今这眼前的一切告诉她,她是在徒劳。

是的,徒劳。

徒劳是最让人疲惫的事,就好像西西弗斯推石头,推上去,落下来,总是徒劳。只不过,西西弗斯是神,他相信命运,便可以无怨无悔地继续做着徒劳的一切;她穆忻是人,凡人,所以与其沉浸在已经失落的梦里,倒不如梦醒,继续过属于凡人的日子。

而凡人的日子,就是眼下这样,公公、婆婆、丈夫,加上自己,济济一堂。

强打精神,穆忻冲肖玉华笑了笑:“没事,没卖的就不卖了,留个纪念;卖掉的就卖掉了,身外之物。”

杨谦见风暴没刮起来就已经消散,急忙抢在肖玉华前面唤穆忻:“就是,卖了就卖了,无所谓,妈,我想吃你做的滑炒里脊丝了。”

见儿子媳妇都给了自己台阶下,肖玉华的心情也好了不少,这才转头看杨谦,答应:“等我去买点新鲜里脊再给你做。”

话没说完突然又蹙着眉头问:“你的腰怎么了,为什么总是捂着?”

穆忻这才想起来杨谦是个伤员,赶紧帮他撒谎:“刚才上楼的时候没看见,绊了一下,撞栏杆上了。”

不管剧情合理不合理,反正肖玉华是相信了。她只是不快地看着杨谦道:“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小心点,还毛毛躁躁的。”

“我要睡觉,”杨谦努力挺一下腰,装作没听见肖玉华的话,越过地上一堆杂志,若无其事地往卧室走,自顾自念叨,“这几天加班都累死了。”

穆忻没说话,只是跟着杨谦回到卧室。刚关上卧室门,眼泪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杨谦回过身来看见了,急忙把穆忻拉到怀里,坐在床边,低下头,一边轻轻亲吻她的眼睛一边小声说:“别难过了,以后我再给你买回来,行吗?”

穆忻的眼泪漫出来,索性把脸埋在杨谦怀里,压抑着抽泣一下:“我不是为杂志,再心疼,书也是死的。书就是个引子……都已经做了这行,还能说什么……我是怕你有事,你不知道我昨晚多害怕,怕你骗我,怕我看见你的时候你都瘫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