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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领:玻璃城/逆旅(出书版)(22)

所以,段修才并不相信谷清能够像她所表现出来的那样从容洒脱、毫不在乎。毕竟作为一个半路出家的警察,谷清在这里无疑是寂寞的——她既没有在警校里一起摸爬滚打三年的同学,也没有办案时可以助一臂之力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更没有哪个亲戚在公安队伍里举重若轻,甚至于她都不是本地人,还说着一口标准的却在基层毫无用处的普通话。这样的人,一旦遇到竞争上岗的机会,怕是连给她投票的人都没有。

但,偏偏,段修才没想到的是,谷清那本来在乡镇街道办事处工作的丈夫因为工作能力突出被调入县委组织部,成为了年轻有为的后备干部。从此,夫贵妻荣,几乎在他段修才还没有任何准备的时候,时任秘书科副科长的谷清就调入指挥调度科,成为了他的顶头上司。

三岁,这在官场上几乎算不上任何年龄差。说白了,如果一直和谷清共事下去,谷清已经把段修才的前进道路堵得死死的。

段修才到这时是真郁闷了——尽管不能表现出来,但郁闷仍然无处不在。

他不知道下一次竞争上岗会是在哪一年,但他已经意识到一旦谷清把穆忻当“自己人”栽培,他段修才的机会就更少了:要知道,“学历”这东西在提拔时完全是个可有可无的借口——领导愿意拿它当资历,它就可以成为一种资历;领导若是愿意提拔没学历的人,那你的学历再高也完全可以被忽略不计。所以,段修才明白,他既然已经学历不如人,就唯有在“阵营”上找准位置站准队。

他只是不知道,其实,在穆忻心里,这里从来都不是归宿。

晚上七点,段修才看见穆忻时一副没好气的样子:“小穆,咱们虽然是七点交班,你就不能早点来?”

“家里有急事,下次我早来。”穆忻不卑不亢,走进来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平静地答。

“女人永远都是家里的事情多,”段修才烦躁地抓抓头发,“真不明白我们这种部门为什么要这么多女人。”

“科长,这话可千万别让嫂子听见,”穆忻回头看一眼段修才,笑一下说,“要是没有女人,谁照顾家里?您哪儿能有时间建功立业?”

“嘁,建功立业……”段修才嗤之以鼻,“你们不给我添乱我就能建功立业了。”

说完话,他瞥穆忻一眼,转身出了指挥中心大门。穆忻纳闷地看着段修才,问孟悦悦:“他又怎么了?”

“不知道,天天一副提前进入更年期的便秘表情,俗称‘早更’,”孟悦悦从一开始就看段修才不顺眼,一不留神就爆了料,“穆姐你不知道,你来之前,段修才好几次来咱屋里炫耀说要引进一个研究生了,研究生啊,多么了不起的学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脑残,反正他说得次数多了,我就亲耳听到过有人回他,说那以后所有工作都让研究生干得了,我们不干了……”

穆忻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惊讶地瞪大眼看小孟,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不安全,于是只好转移话题似的感慨:“想想真是有意思,那么多人争着抢着走仕途,可是有几个知道仕途根本不是想象中那么鲜花遍地、外快多多?说到底除了那点死工资,灰色收入没看见半毛钱,倒是操心太多让人老了不少。”

穆忻一边说一边掏出面小镜子照照自己的脸,好像压根不在意小孟刚才那段话一样若无其事地叹息:“曾经如花似玉,如今徐娘半老。”

孟悦悦噗嗤笑了:“穆姐你真逗。你们家杨哥那是全局都有名的帅哥,上次大家还说要推选他当咱分局形象代言人,以后出个海报什么的就让他露个脸,保准提升全局形象。他都对你忠心耿耿,你怎么会是徐娘半老?”

“他?”穆忻想想杨谦,忍不住笑了,“他的审美一直挺奇怪的。”

“哦对了,听说下午刑警二队有人受伤了,”孟悦悦有点忧心忡忡,“你没给杨哥打个电话?”

“受伤?”穆忻心一沉,抓起手机就拨号,响了好多声才有人接。

“喂,找我什么事儿?”杨谦粗声粗气地在那边问,嗓门很大,中气十足。

听见他这个声音,穆忻松口气:“你没受伤吧?”

“你怎么知道的?”杨谦很惊讶,“咱局的情报网这么发达了?”

“你受伤了?”穆忻立马就急了,“你伤着哪儿了?”

“没大事儿,就是从房顶掉下去扭了一下腰。我还特地嘱咐他们别外传,谁知道他们怎么学的保密条例,个个都跟喇叭似的,”杨谦安慰老婆,“还有比我惨的呢,我们队小宋从房顶掉下去刚好摔在耙子上,屁股上被捅了两个洞,这几天只能趴着了。也不知道那家的房顶怎么修的,刚一踩,哗啦啦碎了一片,刚好就把我俩给漏下去了。”

穆忻苦笑不得:“那你还要继续上案子吗?”

“不上了,我今晚在医院观察一下,明天早晨回家,”杨谦语气轻松,“你不是刚好明天早晨下夜班?要不我坐出租车去接你?”

“还是我去接你吧,伤员,”穆忻叹口气,“或许也算因祸得福,至少你能陪爸妈两天了,他们都挺想你的。”

“唉,”过了一会儿,穆忻才听见杨谦的声音,似乎一下子就安静了许多,“其实今天应该我去接他们比较好。”

他顿一顿,轻喟:“媳妇儿,我好几天没见你,都想你了。”

“杨谦,”穆忻突然眼眶一热,不知道是因为心疼还是因为心酸,只是喊一声他的名字就再不知道该说什么,过很久才说,“你小心点。”

“我知道,”这样温情的夜晚,杨谦似乎又回到了他们初相识时的小贫嘴,而不再是粗声大嗓,“要是值夜班困了就趴一会儿,明天还是我去接你,回家好好睡一觉。再这么熬下去,我媳妇儿的皮肤都快要熬粗了。”

穆忻不说话了,她微微转过身,挡住自己眼里的泪花,不想让孟悦悦看到。可她挡不住自己心里的难受——她知道夜班不能脱岗,不然她一定会在最短时间内冲到医院。她又不是傻子,怎么会想不到:如果只是简单的扭了腰,哪至于还要留院查看?

可是他不说,她问也没有用。

她只是,只是在这灯光明亮的晚上,突然无法遏制的想念他。

是深夜,报警电话仍然时不时响起,孟悦悦有点犯迷糊,已经开始趴在工作台上打盹。穆忻看着面前的电脑有点愣神。她在想孟悦悦刚才说的那些话,或许到这时她终于明白自己上岗以来的那些疏离感究竟从何而来——原来,从一开始,这个陌生的地方,这些陌生的人,对自己这个既不是警校毕业,又不是警察子女,偏偏学历还有点偏高的外来户,就是有戒备的。

她有点哭笑不得——不管别人是敌视、戒备还是欢迎,其实她自己又何尝积极地寻找过归属感呢?直到今天,哪怕是她穿着齐整的警服在警员餐厅里就餐的时候,看着身边一片深深浅浅的蓝色,她都仍然觉得是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好像一觉醒来就会发现这是自己做的一个梦,这些听不懂的方言,搞不清的术语,揣摩不透的人心,都不过是一场梦境。

这些在她眼中高中生都能完成的工作、这些日复一日的机械劳动,这种不被重视也毫不对口,甚至完全无法发挥所长的环境,她不知道还有没有改善的一天。她只知道,七年大学生涯,到这时不是一种优势,反倒成为了一个包袱——对他人而言,这是副主任科员的级别,是竞争对手的存在;对她自己而言,是一种难堪的诘问,一遍又一遍问她自己:“穆忻,这就是你读了七年书的选择?你的所学,几分能够派上用场?你的才华,你花昂贵学费砸出来的专业素养,就这么扔掉了,你可惜吗,后悔吗,心疼吗?”

……

显然,在那时,穆忻还完全意识不到这样的心理落差从何而来——其实,这不过是跳下象牙塔后的失重感,是瞬间抛弃所有曾经的荣耀、必须白纸一张从头做起的无措。她,或是他们,因为多年象牙塔生活的庇护,理所当然地把涉世之初想象成了“读书就是为了前途似锦”的舒适与安逸,所以任何一点委屈都会让自己觉得消沉;也会狭隘地把一段必不可少的历练理解为一种自找的磨难,在不断的后悔中扩大自己的纠结……但,毕竟,这些是要成长之后才能看清的事,就当时而言,她的心智显然没有成熟到如此客观的自省。

那时的她还那么年轻,对未来仍充满花团锦簇的幻想。当成功者的故事在这个浮躁的世界中被无数次宣扬,她像所有那些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只看得见成功的光环,却无从把握那些光环背后虐身又虐心的曾经。

是的,日子总要一点点过起来才知道:无论是杨谦爱情的承诺,还是穆忻职业的追随,甚或他们彼此对于这身飒爽警服的想象,都不过是生活对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们,最绚烂的糊弄。

事实上,我们手中所紧握着的生活,其本质更像是一场从象牙塔顶视死如归的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