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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领:玻璃城/逆旅(出书版)(29)

“咱们也躲不过,”穆忻皱眉头,“这种事儿,如果领导想保你,你记录本上的派警记录就是证据;如果领导想治你,咱也不是没漏洞——那人不是报警四次吗?我只给张乐打了两次电话。后来张乐也烦了,我就自动把后面的电话屏蔽了。”

说这话时穆忻的表情很平静,她想,她真的是变了。放在以前,她会觉得冤屈,会觉得不平,可现在不会了。如褚航声所说,将心比心,有些事总要想得开——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立场或是角度,报警人哪怕是报假警都恨不得自己就是全世界,恨不得全世界的警察都在第一时间内为自己服务,何况还总有人在命悬一线时怀揣最后的希望按下一个“110”。往往,这条电话线拴住的的确是鸡毛蒜皮,但有时候,真的就是一条人命。

在人命面前,她屏蔽过的那两个电话,哪怕在当时明知是吹毛求疵,却的确存在失职嫌疑。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小孟叹口气,“分管咱的副局长是陈局,就看他怎么定性了。投诉督办单这东西也不是第一次接收了,我实习那会儿在派出所三个月看见好几张,两张是师兄的,习惯就好了。”

“张乐怎么总被投诉?”穆忻纳闷。

“多干多错。他就是一劳模,所以被投诉的机会就多,”小孟回忆一下,忍俊不禁,“我记得他第一次被投诉的时候是因为有人报警说河坝上有人要自杀,他带上一个实习生开着车就出去了。走到半路那破桑塔纳就趴窝了,只好打电话回来找人支援。于是赵旭辉就又叫上一个人,开一辆长安小面包去出警,没想到还没走到张乐他们那儿也坏在路上了,气得赵师兄差点一把火把那破车烧了。结果报警人怎么等都等不到警察,只好自己冲上去挽救轻生青年,没想到被那个人揍了。”

“啊?”穆忻瞪大眼,“为什么?”

“因为那人根本不想自杀,那人是喝醉酒站在河坝上撒酒疯!”小孟无奈地摇摇头,“见义勇为那人被打后也很恼火,一气之下就投诉派出所不出警。后来告知督办结果后他不能接受,说根本不可能两辆车一起坏在半路上,说咱是官官相护,于是又挨个往纪委、公安厅、□局打了一遍投诉电话,结果那段时间师兄差点被折磨疯了……”

“这人好有毅力……”穆忻感慨。

“是师兄好冤!”小孟义愤填膺,“你见网上的新闻没有?说是有网友抨击哪个城市的公安配奔驰巡逻来着。网上好多人跟帖呢,那帖子一下子就热了,听上去好像现在的公安都开奔驰似的。其实怎么可能呢!咱们在基层,放眼望去除了破面包车就是旧桑塔纳、烂捷达,还指望追捕……能追上三轮车就不错了!”

“用你的话说,习惯就好了,”穆忻笑一笑,“再说咱局也不是没有红旗、凯美瑞,那不是都给领导们当配车了吗?”

“怪不得人人都想当领导。”小孟总结发言。

这件事情最后的处理结果是以张乐的检讨告终——反正总要有人承担责任,而张乐也习惯了检讨这件事。在领导的黑脸面前,张乐是识时务的人,知道发牢骚没用,不如抓紧承认错误,获取原谅,减免责罚,然后再找机会诉苦。反正纯粹的忍气吞声是不可能的,张乐想,凭什么他就一定要冒着脱岗的风险、冒着失去处理更重要案子的时机的危险,去亲临现场处理一桩压根没有导致暴力行为的小刮擦?只因为有热心市民要考察出警速度,就丝毫不顾及基层警力不足这个事实?往俗里说,他觉得自己真冤——凭什么穿上这身皮就得给人当大孙子?一天到晚地又要巡逻摸排,又要随叫随到地帮老太太开门锁、帮老大爷认家门、帮小朋友找妈妈……如今还要帮“热心市民”满足好奇心,就那点工资,雇个秘书用不用这么便宜?

不过穆忻也没逃过段修才的一通数落:报警四次你为什么只落实了两次?为什么记录本上也只记录了两次?如果报警人不投诉,是不是就打算这么蒙混过关了?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这不仅是疏忽,还是你没有树立正确的工作态度!

穆忻应承着,唯唯诺诺,知道段修才说的也没错,但心知肚明,有些事,左耳朵进右耳多出也不一定就意味着不负责任——或许,在人多的地方生存,能有这个功力,反倒容易长寿。

当然,这很难,但在不昧良心的同时,若无奢望,反倒不容易为其所累。

听上去挺玄,明白的人自会懂。

只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那天是市局交待分局指挥中心上报某情况,详细要求见密文。

所谓密文,其实就是带有密级的电报。穆忻接收,然后落实成为文字,交由领导审查后,想都没想就通过公安内网发送到市局指挥中心的电子信箱。

结果这下子捅了马蜂窝——市局的电话直接打到陈局办公室,据说当时陈局脸上一片黑雾缭绕,把进屋送工资条的小孟吓得一哆嗦。

“带有密级的材料能通过公安内网发送吗,保密条例怎么学的?”办公室里,陈局气得风云变色的,被唤来的谷清也当场抽了一口冷气,段修才不说话,低着头没什么表情,坐在一边好像一个盆栽。

“穆忻,你给我解释解释,你都在干什么?你脑子进水了吗?!”陈局猛地一拍桌子,横眉冷对。

穆忻吓一跳,顾不上腹诽这话本身的粗鲁,赶紧承认错误:“对不起陈局,我不知道……我们在警校培训的时候没学过这个,我以为内网已经够保密了……”

“没学?”陈局更生气了,转头看谷清和段修才,“你们做领导的都在干什么!这么重要的知识为什么不普及?最基本的要求都不知道,你们负得起责任吗?每周开例会的时候,我读过那么多转发公安部的文件,你们都有没有认真听?说了多少遍涉密材料不能走网络,你们有没有往心里去?每年全国公安因为各种无心的疏忽要开除多少人?!”

听到“开除”两字的一瞬间,穆忻“唰”地白了脸。

谷清也只能低声解释:“对不起,陈局,是我疏忽了……”

“这多亏还没误什么事儿,如果造成严重后果,局领导全都要撤职!”陈局努力压住火气,“回去写检讨,马上组织全科人重新学习保密条例!这件事情我压住,不会上报给局长,再有一次,你们都给我脱了警服回家去!”

☆、第六章:一辈子是多远(2)

从陈局办公室出来后,几个人都是一脸肃然。在段修才的冷眼旁观之外,穆忻是真害怕了,谷清是真觉得倒霉。但好歹,她是个女人,知道女人的神经有多脆弱,知道女人的心理承受底线在哪里。她想了想,找个借口支开段修才,在办公室与穆忻面对面。

那是她们第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尽管背景很落魄,但多年后,穆忻一直记得谷清说的那席话。

她说:“小穆你其实跟我一样,从地方大学毕业,没有经受过真正意义上的专业培训,缺乏长期警校生活的束缚,自由惯了也松散惯了,得过且过是种本能。可是,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公安工作远比我想象的还要严谨、缜密得多。”

她叹口气,看着一直低着头的穆忻:“好在没有造成严重后果,是你我的万幸。否则,我们的任何一点疏忽,都有可能涉及人命……”

谷清点到为止,因为她不用多说,也能想到穆忻此时此刻的感受:多年前,她也遭遇过类似的一幕,仅仅因为一次疏忽,忘记通知局长参加当晚市局组织的治安清查,导致局长一夜之间就在全市公安系统内“声名显赫”。那次,局长那副气得发狠的目光令谷清在多年后都记忆犹新。她从来没有如此痛悔过自己的失误,也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样恨自己的忘性大、不严肃。从那以后,多少年过去了,谷清无论走到哪里,包里都会有一本小巧的工作备忘录,将包括提醒大家参加活动前要戴好警帽之类的琐事都一一罗列;计划要做的工作,根据重要程度标注在办公桌上的台历上,清晰又醒目;再把要参加的会议、需要按时出现的活动,逐一输入手机,定时震动提示……

“有些事,吃一堑,长一智,”她轻声道,“错误总难避免,日后防微杜渐才是最重要的。我们总不能在同一个坑里摔倒两次,对不对?”

穆忻抬起头,眼眶有点湿润地看着谷清,也看到了她脸上的微笑。

然后才听到她说:“还有件事情要跟你商量一下,最近我打算送个人去市局以干代训,主要是学习怎么写材料,我想送你去,你觉得怎样?”

穆忻惊讶地看着谷清,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谷清的目光倒是很真诚,语气也和婉,话题转过来之后好像完全忘记了刚才在局长办公室里的暴风骤雨,只是平和地解释:“咱们分局没有专门的研究室,目前材料工作基本都是秘书科在做。可是你也知道秘书科人手不够,文笔好点、能搭上时间的小伙子不过两个,剩下的心不在此,能力也有限,所以现在有一部分文字工作就分在了咱们指挥调度科。局领导的意思是要培养几个能带得出来的笔杆子,你是文科生,又是研究生毕业,除了专业陌生之外,底子还是不错的。我觉得你可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