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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领:玻璃城/逆旅(出书版)(32)

穆忻咬咬下唇,觉得心里有点难过——自父亲去世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喊过“爸爸”这两个字了。初喊杨成林的时候也觉得生涩,但没过多久便觉得这真的是一家人,是疼孩子的老人,是她的另一个“爸爸”。她不愿意他有事,这样的担忧,是发自内心的。

☆、第六章:一辈子是多远(4)

不过好在,那天经过抢救,杨成林终于从死神手中被拉回来。情况虽然凶险,但因为治疗及时,终究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褚航声一直陪到转危为安的结果出来才礼貌地告辞,离开时肖玉华看着褚航声的背影颇有些警觉,那目光让穆忻看了很不舒服。最后还是穆忻送褚航声离开,走之前褚航声留了句话:“如果有去大医院治疗的需要,给我打电话,我认识省立医院心内科的主任。”

穆忻点点头,目送他走远。

转身回病房,结果没想到还真让褚航声说着了——肖玉华正在医生办公室和医生谈话,态度强硬,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哪个大人物的太太。理由很简单,就是县级医院水平差,这么严重的心脏疾病,至少也要去市区里的三甲医院。

杨谦默不做声,那毕竟是他的父亲,他希望父亲好好的,所以对母亲的建议并没有太大反对意见。他也没有想到转院后要如何照顾病人、如何送饭等一系列再实际不过的问题。可这些问题穆忻并不方便提出来,无论是对肖玉华还是杨谦,她只要开口,必将担上大逆不道的罪名。她不敢冒这个险。

“必须转院!”肖玉华回到儿子和儿媳妇身边,斩钉截铁,“我不相信这种小地方的破医院,必须转院!”

“那就转吧,先得去联系医院吧?”杨谦有点没主意,看看穆忻。

“刚才褚哥走的时候说,他认识省立医院心内科的主任。”穆忻嗫嚅着说。

“那太好了,你给他打电话,就说我们要转院,”肖玉华面色平静,“我已经想好了,穆忻,你不是在市局帮忙吗?正好也在市区,再好不过了。那就咱俩一起照顾你爸,杨谦在这边上班,顾不上,就算了。咱俩两班倒,白天我照顾你爸,就在医院附近订餐就好。你下班后抓紧休息,晚点来换我,早晨我再早点去换你,也忙得过来。市局既然借了人,总该解决住宿问题吧?我倒班时住你那里就行,还省了住旅馆的钱……”

她布置得有条不紊,听上去已经胸有成竹。穆忻张口结舌,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就刚才这一会儿功夫,肖玉华是怎么把所有事儿都琢磨明白的?而且还能理直气壮地让穆忻白天上班、晚上照顾病人,还要去住市局安排给她的宿舍,她这思维是不是也太耿直了一点?

可是让穆忻没想到的是,居然连杨谦也觉得这个主意好:“对啊,媳妇儿,还真是巧,多亏你去市局帮忙,那里离省立医院也不远,照顾起来正方便。你到底比妈对G城熟,有你在我也放心!”

他说的真挚又诚恳,让穆忻没有任何理由说一个“不”字,只能咬牙点头答应。肖玉华似乎也从没想过穆忻会不答应,只是表情平静地点点头,继续安排:“那穆忻你去给你哥打电话吧,就说要马上联系那边的主任,问问什么时候可以转过去;杨谦你回家给你爸拿点换洗衣物,再买点饭,大家都饿坏了。”

杨谦领命而去,穆忻也只好找个僻静的角落打电话,不出所料,褚航声马上应允。只是快挂电话之前,褚航声又多问了一句:“不需要请个看护吗?”

“贵不贵?”

“应该不算太贵,我同事请过一个,当时是一个月一千五,八小时的……”褚航声替她打算,“你上班哪有时间陪护?不如让你婆婆和请来的人一起轮班,逢周末你去替你婆婆,这样不至于太累。”

穆忻摇摇嘴唇,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可是连哽咽都不敢。她能说什么呢?多年不见的邻居哥哥都心疼她又上班又陪护会辛苦,可婆婆的命令不敢违抗,杨谦的信任不忍辜负。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扛着。

可真到了要扛的时候才发现,扛下来,真难。

白天上班,因为还处于学徒阶段,大材料穆忻写不了,只能从初级阶段学起。市南区报来一份关于建设“无违纪科所队”的材料,研究室副主任派给穆忻改。改完了交给主任,主任提出进一步修改意见。回去继续改好,上交,几次三番,终于通过。然后回办公室打印定稿,稿子标题照例是华文中宋小二号字,正文是仿宋三号字,A4纸,行间距30磅,页码居中。然后填办文笺,附在打印好的稿子前面,装订。送研究室主任审阅,签字。再跨越一个小院,去后面的办公楼,送指挥长审阅,签字。指挥长忙,正在接待客人,只能站在走廊上等,还好不算很长,十五分钟后签字完毕。带着签好的办文笺去另一栋楼上的打印室重新排版、印刷,运气好没排队,顺利印好120份,逐一装订。一部分送给收发室直接下发,一部分分别装进刚才趁复印时已经写好的信封,报送市委政法委书记、分管工作的副市长等一干领导。然后再回自己的办公室,将印好的文稿存档,并通过内网把文稿电子版报送给省公安厅、市委市政府相应部门……一套程序,没有半天甚至一天的时间下不来。那些文字里的讲究,那些法言法语的谨慎,那些对案例的把握、对口气的斟酌,甚至是楼上楼下、前院后院不停地跑腿儿,一一应付过来,从脑细胞到肌肉细胞,都要死一半。

然而这些仍没有夜晚辛苦——昏昏欲睡的时候,杨成林打鼾。好不容易半睡半醒休息一会儿,护士进来查房。帮完忙,看结果没事,继续倒在说是床其实不过只是折叠椅的躺椅上睡过去。没睡上半小时,杨成林要起床小便。好在洗手间就在室内,不远。穆忻小心翼翼送他到洗手间门口,撑着眼皮警醒着等,随时准备在听到可疑声响时破门而入抢救人命。终于等到杨成林回到床上,再次发出鼾声,穆忻却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附近有一跳一跳的疼。好不容易又睡过去,最多两个多小时,护士又来查房……早晨,穆忻站在洗手间镜子前,看自己的黑眼圈和眼睛里的红血丝,心里滋味莫辨。

可是,这些,没处说,没法说。

向市局请假回去休息吗?不可能的——且不说借调期间人人都巴不得表现得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明知没希望但也仍抱着能留在上级单位的幻想;单说肖玉华,她那么聪明的人,如果不是一脸倦容,怎么能换来她一分一毫的满意?

穆忻觉得,她就是在自我摧残,摧残到体无完肤、灰飞烟灭,才能证明她尽心了,才能满足肖玉华的苛刻。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现代的“二十四孝小媳妇”,她只知道每天都要安慰自己:说这是孝道,是儿女必须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说这是情分,是冲着杨谦的嘱托、信任以及爱;说这是责任,既然推不掉,不如尽心尽力画个句号。

当然,也有对杨成林的敬重——老人不忍让年轻的儿媳妇受累,偶尔起夜时穆忻没醒,他会再多忍忍,直到忍不住,才起身下床往洗手间走;他趁肖玉华不在就催穆忻休息,隔壁病床出院那晚,他帮穆忻放风,让她在肖玉华赶来之前躺在旁边床上睡个好觉;他替穆忻说了无数次好话,面对肖玉华听起来像和气建议其实不过是吹毛求疵的要求,他挡着;他更提出过出院,甚至提出过请护工陪床,尽管被肖玉华驳回,但他的好,穆忻记在心里。

也是托医院水平高的福:没有放支架,溶栓后也没有并发症。一段时间后,杨成林获准出院,穆忻闻讯长舒一口气,那天中午趴在办公桌上睡觉时都踏实了不少,连有人进门开电脑工作都没有察觉到。醒来时脸上印了挺深的两道印子,自己已经觉得挺窘,结果还被主任嘻嘻哈哈笑了一阵。但她没觉得尴尬,反倒觉得心里有多日不见的敞亮——真的,再这样下去,穆忻怕自己会过劳死。

劳神,劳身,劳心。可仍然要听肖玉华那么“和气”地拖着穆忻的手说:“闺女你辛苦了,妈知道你不容易。正好昨天晚上路过批发市场,看里面有做被子的,我就给你做了床蚕丝被。蚕丝啊!好东西!冬暖夏凉!我称了二斤半,今年冬天你看着吧,保准又轻快又暖和,叫你以后都不想盖棉被!”

穆忻愣一下,想自己没听错吧,二斤半的蚕丝被,要冬天盖?如果她没记错,结婚时郝慧楠咬牙大出血,送她一床六斤重的冬天用蚕丝被,当时的市价是1500元……

可还没等她想明白,肖玉华继续感慨:“刚巧我们原来厂里的老姐妹给我打电话,我说我买蚕丝被呢,结果人家说什么?人家说老肖你真是个好婆婆啊,你也太大方了,还给儿媳妇买蚕丝被!可不是嘛,我们都活了大半辈子了,谁不是盖棉被啊……”

“妈您不用这么客气的,蚕丝被您留着用就好,我用棉被就行。”穆忻急忙表态。

“那不行,说买给你的就是给你的,必须你盖,”肖玉华满脸都是笑,洋溢着一种由衷的自豪感,“你从小家境不好,我看也没什么贵重东西,这个就算妈给你的礼物,以后再慢慢给你添置。结婚嘛,按咱这儿的风俗是得给准备被子的,你娘家没准备,我给你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