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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领:玻璃城/逆旅(出书版)(81)

“我不认识他,他和妈妈走散了,是我把他从火场里带出来的,总要有始有终……”

穆忻话音未落就看见面前的女警察脸上瞬间出现温暖的笑容,穆忻一愣,就听见对方喜气洋洋地回头,对身后的人说:“找到了,孩子的救命恩人在这儿呢!”

“呼啦”一下子,穆忻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就被几个人团团围住,一个女人挤到她面前“噗通”就跪下了,带着口腔喊:“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儿子!“

穆忻仔细看看,这才认出面前头发蓬乱、满脸烟灰的女子的确就是小男孩的妈妈,她赶紧扶起对方,却没想到周围已经开始“咔嚓咔嚓“地亮起了闪光灯的白光。穆忻吓一跳,环视四周,只见起码三四个不同型号的话筒瞬间出现在她面前,一圈陌生脸孔七嘴八舌地问各种问题,其中离她最近的是个女记者,声音也大,一边握住穆忻的手一边问:“你好,我是《XX早报》的记者,请问你当时是怎么带孩子跑出来的?决定见义勇为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穆忻呆住了。

重重包围下,穆忻都记不得她是怎么从医院里溜出来的。

手机早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若不是钱包向来是随身放,这会儿她恐怕连乘车回宾馆的钱都没有。饶是她已经在医院洗手间里做了简单的清洗,但出现在宾馆大堂里还是吓了前台服务员一跳。穆忻抱歉地朝对方笑笑,只说自己走在路上摔了一跤,摔破了脑袋,流了很多血,然后便在服务员同情的目光中翻出钱包里房卡走回自己房间,上楼时遇见同来开会的广西同行,对方惊呼一声赶来慰问,穆忻只好把同样的说辞再复述一遍,对方还关切地问“明天能按原计划返程吗,要不要跟会务组说一声”,穆忻赶紧拦住对方,再三声明自己没事儿,明天一早会如期退房去乘火车,好心的同行这才作罢。

直到进了房间,当一切嘈杂统统被挡在门外,穆忻这才像脱力一样倒在床上——短短几小时之间,竟是一场生死考验!

她似乎是到这时才有空仔细回忆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在刚才,当女记者追问“请问您从事什么职业”的时候,她本能地想要回答“我是一名警察”,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终于记起,她已经不是一名警察了。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她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些浓烟、火苗、“噼噼啪啪”的爆裂声还有孩子的哭声……她想了很久很久,最后终于确定,那一刻自己根本来不及多想,只是凭着本能做事——她不能眼睁睁看一个孩子葬身火场,她必须救他!

她又想起,也是不久之前,当自己面对飞车抢劫歹徒的时候,曾眼睁睁看一个女孩倒地、死去……那是,她没有伸出援手,她为此日夜受到灵魂的拷问,她无数次问自己:你这样的废物,连搭把手的勇气都没有,就算穿着一身警服,有什么用?

现在想来,如果没有那些拷问,以及拷问背后的反思,甚至是真正脱下那身制服时那些意外之外的不舍得,她恐怕永远不会发现,勇气也是可以从无到有的!

是的,当她终于可以直面曾经的一切——那些失落的消沉与隐忍的成长——她面对那个已经回归普通人群的自己,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我曾经是个警察”这个事实。她终于知道了,原来,总有那么一些职业,不论所从事的时间长短,它的烙印都打在你的心底深处,让你即便离开这个环境,都无法剥离它曾给予你的那些悄然影响。

这和婚姻一样。

哪怕她离开了杨谦,但他的影子时常会浮现在她面前,她仍然记得他的生活习惯,记得他说话的声音、挑眉毛的样子……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牺牲,他在她的生命中刻下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痕迹,而她至今无法全然接受褚航声的原因不过是在于,她觉得自己欠杨谦太多。

或许要感谢今天的这场火灾,因为是在今天她突然额头一跳一跳的刺痛中领悟:支撑杨谦用生命做代价成就

“英雄”神话的,或许只是一份本能的敬业与不幸的凑巧而已。他凑巧在一个最不适合的时间出现在了犯罪分子的枪口下,然后凭借本能在弥留之际呼唤他最想见的那个人的名字,他给了她最惨烈的怀念与最深切的尊重,她应该回馈他对所有那些幸福时光的铭记和对不快的忽略,只要这样,就好了。

他从没有刻意束缚过穆忻,哪怕就在他生命的最后那些日子,他想要她回到自己身边的时候,也不过只是殷切的恳求,从没有试图用精神上的捆绑拦住穆忻往前走的脚步。那么,今天,她对褚航声的躲避和对自己内心所有真实情感的刻意无视,岂不是一种作茧自缚?

深夜,穆忻在不断的胡思乱想中睡着了,很久以来,这是第一次,竟然能够一夜无梦。

第二天,面目全非的穆忻如期踏上了回程的列车——因为淤血的作用,她的一半额头连同脸颊、眼窝一起全都变成了靑色,加上刘海下面遮掩不住的白纱布,看上去恐怖得很。她一路上都举起报纸挡住自己的脸,以免吓到更多的人,捎带着也就看见了关于火灾的一系列新闻报道,其中有一篇文章还提到了她,但因为当时她拒绝透露自己的一切信息,报纸上只好用“热心女子”这样的词汇模糊带过,她对这种模糊感到很满意。

脸伤成这样,回到G城后自然也没法上班了。没多久部长就带着唯一的科员来看她。乍一见这幅样子也骇了一跳,直说“千万不要破相,小穆这么年轻还要嫁人呢”之类的话,穆析听了也忍不住笑,只是这笑容和渐渐开始由青转紫的半边脸配合在一起,越发显得狰狞。于是穆忻除了去医院换药就干脆不再出门,但拆线那天,还是在医院里遇见了熟人。

彼时穆忻刚拆完线,还觉得额头有点刺痒的疼,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一回头,看见居然是丝毫没变样子的钟筱雪,穆析还有点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眨了眨眼——长而直的头发,束着简单的马尾辫,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一侧有个小梨涡……不是钟筱雪又是谁?

穆忻赶紧回身打招呼:“你生病了?”

“是我父亲,来化疗,”钟筱雪扬一下手里的病例,这才关切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出差时发生了一点小亊故,已经快要恢复了,”穆忻微笑着看钟筱雪,“对了,我去靑海了,那儿很漂亮,孩子们很单纯,每个老师的存在都被强烈需要,是很让人满足的感觉。”

“是啊,那时候杨谦还说我理想主义——”钟筱雪突然顿住了,她有些内疚地看看穆忻,轻声道,“对不起。”

“没关系,我也常常想起他。”穆忻叹息,杨谦的名字在她舌尖上绕了几圈,虽然没有说出来,伹她知道,她和钟筱雪之间,因杨谦而结识,便迟早会涉及这个话题,但好在,一年多过去,当她终于可以回首自己曾经的那些足迹时,自上而下的俯瞰带来更客观的视角与更从容的心态:倘若可以重来,她愿意用更坚强的心去迎接所有挑战,少了一点归咎,少了一点埋怨。她会庆幸她的丈夫是自己的同行,因为彼此了解,故而能够相互支持、出谋划策、建议提点……这本该是一场婚姻的优势,是她站在肖玉华面前时最有底气的身份,而不该是自卑或者畏惧。

说到底,不是肖玉华驱逐了她,而不是她驱逐了自己。

直到永远无法重来。

钟筱雪似乎看懂了穆忻心里在想什么,她微微叹口气,握住穆忻的手道:“在青海的时候,有位活佛告诉我说‘死亡是反映生命整体意义的一面镜子’,这些年来,我竟然没有找到哪句话能比这句话更好地表达其中的意味。我想,杨谦或许并不恐惧,因为死亡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意义的开始。”

穆忻没有说话,她只是反握住钟筱雪的手,微笑。

是的,我们愿意相信,那是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国度,在那里,有我们深深惦念的人,他们生活得很好,很好。

那是他们的开始,也是我们的开始——开始惦念,开始回忆,开始用更加冷静理智温暖的目光以及一颗更加宁静的心看待曾经与未来。每一场生老病死,都因此而成为一场沥血的成长。

也是这年春天,郝慧楠和张乐的你追我打终于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大丁家村两委换届,经过镇里的调解动员总算是选出了新任村支书,而郝慧楠因为事迹突出被调回镇里,任镇长助理,副科级。

有那么几天时间,郝慧楠都抓着穆忻念叨:“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穆忻笑呵呵地反问:“什么是有心,什么是无心?”

郝慧楠仔细想想,猛地一拍巴掌:“还是你深刻,一句话就醍醐灌顶!可不是嘛,谁说我‘无心插柳’来着?我分明是为了村里那村办企业都快呕心沥血了!”

“所以这是你应得的,”穆忻拍拍郝慧楠的肩膀,“既然回了镇里,该办的事儿就抓紧办了吧。也别拿什么要离开这儿当借口了,你见过刚竖起来的典型短时间内走得开的吗?再说就算你现在考到市区工作,在那里找了个男人结婚生孩子,那万一以后再被拍下来挂职锻炼或者直接任职,难道要离婚?毕竟走了这条路,许多事情就由不得你了。前面一千一万个未知数,犯得着一一计较吗?听我一句话,看在你比张乐职务高但人家仍没有嫌弃你的份儿上,赶紧结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