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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领:玻璃城/逆旅(出书版)(82)

郝慧楠不说话了。

那时并没想到郝慧楠最后的一点犹豫会被张乐命悬一线的负伤冲垮——六月里,张乐身先士卒成功抓捕公安部A级通缉犯,同时他那饱受创伤的老腰也差点被来自身后的一闷棍彻底报销。医生诊断说“如果再晚送来一会儿,下半辈子就可以在轮椅上过了”,生生把张乐吓出一身冷汗来。

郝慧楠站在张乐病床边咬虎切齿:“活该,上次我住院的时候你说什么来着?说我生活不能自理,只能任人宰割......我这次就叫你一下什么叫‘任人宰割’。”

张乐很警觉:“你要干什么?”

郝慧楠不说话,只是伸手拎过来保温桶,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辣椒香喷薄而出,馋得张乐直流口水。

“拿筷子拿筷子!”郝慧楠坐到张乐身边的床沿上,招呼穆忻,“我订的水煮鱼,三斤的,咱俩一鼓作气吃完,剩了太浪费。”

穆忻憋着笑把手边的小砂锅打开,露出里面一汪雪白的猪蹄汤,推到张乐跟前:“有人说病人只能喝汤......”

张乐觉得额头的青筋在活泼泼地跳,咬牙说:“我是养伤,不是坐月子......”

“我知道,所以里面也没加黄豆花生什么的,”郝慧楠吃了一大口鱼,眯着眼睛感叹,“美味啊——”

张乐死死盯着郝慧楠的筷子,可是他腰不好,连抢的动作都做不了,瞪了半天只能悲愤地吼:“猪蹄就猪蹄吧,你们好歹给我递过来啊!看我够得着吗?”

郝慧楠放下筷子,塞一个汤碗到张乐手里:“自己喝吧,胳膊又没伤着。”

“我这躺着呢,喝一口洒半口!”张乐抗议。

郝慧楠没办法,只好先招呼穆忻吃鱼,然后拿过勺子一口口往张乐嘴里喂汤,一边喂一边念叨:“让我说你什么好......就会逞强,你少干点会死啊?让你去陪我爸妈吃饭你不去,非要去做英雄,现在倒好,只能躺着半死不活等人喂!”

穆忻敏感地捕捉到其中的关键信息,瞪大眼插嘴:“你爸妈来了?干吗要见张乐?你们俩真谈上啦?”

“来也没用啊,被人家放了鸽子,说是有重要任务,让我们自己随便吃点,”郝慧楠冷笑,顺便把一勺子带着蹄尖骨的猪蹄狠狠往张乐嘴里塞,噎得张乐直翻白眼,“我说张乐,这可是你自己放弃机会的!我跟你说我也就是没当老师,不然绝不会给不着调儿的学生提供补考机会,懂不?哎我警告你别往外吐啊,你要是把好好的猪蹄吐了,看我还喂你!”

张乐继续翻着白眼和满嘴的骨头斗争,穆忻看不下去了,递过去一个盘子放在张乐嘴边:“吐吧吐吧,万一噎死了就太对不起这些猪蹄了,某人亲手炖了两个钟头呢。”

张乐毫不犹豫地把嘴嘴的骨头吐出来,这才顺了品气,讨饶:“这不能怪我啊,我怎么知道那天刚好有紧急任务......要不等我出院亲自上门找咱爸妈负荆请罪去?”

“不用,你千万别客气,那是我爸妈,跟你没什么关私法,”郝慧楠瞪张乐,“本来他们就不同意我找个警察,说是又危险又不顾家,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还真给我长脸。”

张乐叹口气:“你们这些人,怎么能歧视警察呢?作为一各有正式资质的高级保安,带出门可以防盗,放家里可以镇宅,附加值多高!”

穆忻“噗”的笑出声,差点把水煮鱼的油渍喷到雪白的被套上。

郝慧楠也笑了,张开五指迎面在张儿脸上“啪唧”拍了一巴掌:“你有钟馗性感吗?还镇宅呢......”

满室欢声笑语中,穆忻似乎看见,最好的时光,它姗姗而来。

尾声

八月六日,农历七月初七,宜嫁娶。

这一天,是团市委组织的集休婚礼,作为新郎、新娘代表的,恰是刚刚荣获二等功的秀山区四丁镇派出所民警张乐和荣获全市“新长征突击手”称号的四丁镇镇长助理郝慧楠。

许是前一天晚上下过雨的缘故,上午九点的中心广场上并不算太炎热。九十九对新人携手走过红毯的时候,脸上的幸福笑容晃花了围观人群的眼。穆忻遥遥站在红毯边缘,一边维持秩序一边看着热闹。就听见郝慧楠和张乐两口子用一副十分“新长征”的口气表态,再手牵手许下那句耳熟能详的诺言:我宣誓,无论贫穷、灾难、疾病,永远爱他(她),不离不弃。

穆忻的心脏,再次被这句话柔柔地触动。

她仰起头看天空,微笑着想:杨谦,你看,这就是我们在婚礼上许下的誓言。

那时,你还说过,你愿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奋斗——那是我们最初的誓言啊,关于婚姻、爱情、理想,以及信念。

你做到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你都愿意相信,那是你对这誓言是诚挚的付出。

时光无法重来,正如你离开我们,永不会回来。但我们正在努力替你实现昔日的愿望,替你把属于你的那份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愿你在天堂安息......

渐渐升温的空气里,穆忻低下头,视线扫过自己的无名指——久违的“注册商标”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漂亮的花体“f”造型流光溢彩......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戴起它,或许是一种盼头,或许是一时冲动,总之是在早晨出门前突然觉得今天这种大好的日子应该沾些喜气应应景,便再自然不过地戴上了它。

这时候人群突然骚乱起来,穆忻抬头,只见空中无数精致的小绣球飞过,围观的人们兴高采烈地开始拥抢。她笑着躲闪绣球的人们杂乱的脚步,一不留神就踩到了身后的人。她笑眯眯地回头,习惯性地说一句“对不起”,然而在她看清面前人的脸孔时,顷刻愣住。

阳光照耀在对方微笑的脸上,而他扶住她的那只左手上,无各指间,也赫然闪烁着“f”形璀璨的光。

Forever,至永远。

后记

2012年,当我终于可以给这本书画上一个句号的时候,该年度中央机关公务员招考刚刚落下帷幕,各省市的考试却又如火如荼地展开——也是这一年,中央和各省属机关开始大幅度缩小对应届生的招录数量,越来越多的用人岗位要求报考者具有“两年以上基层工作经验”。于是,一批又一批应届毕业生为了能捧上一个“铁饭碗”,不得不放低目标,选择报考县乡等基层公务员岗位。随之而来的,是普通县级市一个正科级单位的办事员岗位,动辄就出现300:1的竞争奇迹。

在这样的奇迹笼罩下,讲升官之道的官场小说火了,谈生存之道的“厚黑学”火了,批评此类现象极其不健康不正常的视频也火了,甚至就连“百度百科”都来凑热闹,硬是给那些终于如愿以偿的考取者冠了个热情洋溢的新代称叫“红领”……可是,却鲜少有人站出来,用客观中肯的态度告诉那些前仆后继“考公”的孩子们:基层,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这本书我写了很久。

在离开基层后,整整四年的时间里,我不断地写,又不断地推翻。我想要表达的东西太多,渐渐让我感到繁复得毫无头绪:我不知道我是想写一种爱,还是一种恨;是一种感激,还是一种疏离……这种踌躇让我不得不屡次打断写作的过程,转而从别处寻找灵感。甚至于在这四年里《纸婚》和《纸婚2:求子记》相继出版并获畅销,而这个故事,仍然磕磕绊绊、无以为继。

后来我才知道,这样的犹疑,恰是源自情感的复杂。

那是一腔热情的投奔,两年粗砺的打磨,三分后悔四分孤勇地往前走,终于萌生五六处心酸的不平以及七八成由衷的敬意,久久回望,竟十分不舍。

是的,不舍。

我不舍那些昔日里一步步走过的惶惑、失落、委屈、挫败、空虚、混沌,也不舍同事们笑脸背后的诚挚、简单、辛勤、鼓励、仗义、忠勇——没有人知道,那件曾经让我以为是束缚与规则的警服至今仍挂在我的衣橱里,毗邻那些五颜六色的时装,静默而庄严地存在。

尽管,我无数次想要把它收起,压在不为人知的衣柜底层,用以告别一段永不可能重来的曾经。可是一次又一次,当我的手碰到肩章上那两颗银色的四角星,我都会感觉到一种酸涩的动容——无法否认,在这片深蓝色背后,是一段再真实不过的成长。

这样的成长,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是至关重要的阅历;对于更多的阅读者来说,是共鸣的基础。

然而,我想要讲述的,又不仅仅是职业的成长。

我始终觉得,每个人都是社会的一份子,在生活中总要扮演多重角色。比如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穆忻,她既是一名基层公务员,又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媳妇。她看上去拥有玻璃城里富足的一切——安稳的职业、爱她的丈夫——但得走近了才知道,公务员也分三六九等,爱情背后也有无数牵绊。

我的立场,只在叙述。

不是讲原理,也不谈方法论,只是叙述不同生存环境下,不同女性的命运。